供完,當該取了呈上。馮大尉見其揮灑如疾風猛雨,已自驚羨;再見名字是道濟,因訝說道:“原來你就是淨慈寺的濟書記!同僚中多說你是個有意思的高僧,為何這等倒街臥巷,不惜名檢?今日經此一番,不便加禮,且放他去了罷。”濟公聽見放了他,他倒轉大笑起來,道:“我和尚吃醉,衝撞了太尉,蒙太尉高情放了,隻怕太尉查不見外國進貢的這盒子玉髓香來,朝廷到不肯放你哩!”太尉聽見濟癲說出“玉髓香”三字,竟驚呆了。
原來朝廷果有一盒玉髓香,三年前八月十五日,曾取出來燒過,就分付馮太尉收好。馮太尉奉旨收在寶藏庫第七口廚內。不期去年八月十五日,聖上玉體不安,皇太後取出來燒了祈保,就隨便放在內庫第三口廚裏。皇上不知原由,叫馮太尉去取。馮太尉走去取時,已不見了,心上著忙,不敢複旨,故自出來求簽問卜。今見濟癲說出他的心事,怎不著驚?因問道:“這玉髓香,你莫不知道些消息在那裏麼?”濟癲因又笑道:“貧僧方才供的,賣響卜也吃得飯,這些小事怎麼不知?”太尉聽見他說知道,滿心歡喜,忙叫人將他扶起,自起身與他分賓主坐下,複問道:“濟師既知,萬望指教。”濟公道:“說是自然要說,但貧僧一肚皮酒,都被太尉盤醒了,清醒白醒,恐說來不準。敢求太尉布施一壺,還了貧僧的本來麵目,貧僧便好細說。”馮太尉沒奈何,隻得叫人取酒請他。濟公直吃得爛醉如泥,方才說道:“這香是皇太後娘娘舊年中秋夜,取出來焚燒,祈保聖安,因夜深了,就順便放在內庫第三口廚內。你為何問也不去問聲,卻瞎哄哄亂尋?”
馮太尉聽了,又驚又喜,卻不能全信,因分付掌家款住他,自己卻飛馬入朝去查問。去不多時,早歡歡喜喜飛馬回來,向濟公稱謝道:“濟師竟是未卜先知的一尊活佛了!這玉髓香果在內庫第三口廚裏,連皇太後娘娘也忘記了。”說罷,濟公辭出回寺。
自此之後,以遊戲而顯靈救世之功,也稱述不盡。隻到了六十外,忽爾厭世,遂作病容。鬆少林長老因看他道:“濟公,你平日最健,為何今日一旦如此?”濟癲笑笑,也不回說些甚麼,但信口作頌道:
健,健,健,何足羨!止不過要在人前扯門麵。吾聞水要流幹,土要崩陷,豈有血肉之軀,支撐六十年而不變?棱棱的瘦骨幾根,鱉鱉的精皮一片,既不能坐高堂,享美祿,使他安閑;何苦忍饑寒,奔道路,將他作賤?況真不真,假不假,世法難看;且酸的酸,鹽的鹽,人情已厭。夢醒了,雖一刻,卻也難留;看破了,從百年,大都有限。倒不如瞞著人,悄悄去靜裏自尋歡;索強似活現世,哄哄的動中討埋怨。靈光既欲隨陰陽,在天地間虛行;則精神自不肯隨塵凡,為皮囊作楦。急思歸去,非大限之相催;欲返本來,實自家之情願。從此緊閉門,坐破蒲團;閑行腳,將山川踏遍。
長老聽了,歎羨道:“濟公來去如此分明,禪門又添一重公案矣。”故濟公坐化後,留此醉跡,為西湖南屏生色。
(《西湖佳話》卷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