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整個一個後晌裏,秦富民和焦改革都在村委會商議,最為重要的一件事情,因此上並不清楚秦辛巳犯病的事。第二天一早前去看望時,才明白了個中緣由,不由的傷心落淚連連歎息。秦辛巳確定無疑是病入膏肓了,抽筋咽氣的事情日趨頻繁,痛苦難堪的表情也日漸嚴重。枯萎變形的臉麵上,看不出一絲一縷,表示生命跡象的色彩與活氣,勉強的活過了正月二十。又昏昏沉沉活了三五天,在雞叫三遍,太陽亮光剛剛從,死寂的墨色中掙紮出來時,從炕頭上翻滾下來,當即下便咽了氣。
進入立冬以後,天氣就一天冷過一天。原坡上的越冬小麥在看不到絲毫的綠色氣息,顯現的淒涼生冷活力不振。或許正是為了證明,這還是以往能令人歎服的長出幾料出息莊稼,而有幾隻野鴿子在原坡上覓食鳴叫。進入臘月以後,秦漢村卻再沒有遵循著如同往常一般,寧靜安詳的生活秩序。自臘月初七夜裏起,就徹底打破了平淡寡味一成不變的生活節奏。換而取代的絕不是,在安祥多福的新年裏,舉辦招親待友宴請鄰鄉的喜悅活動。正是在這樣漸漸寒冷的季節裏,呂東明作為秦漢村在外務工頭一人,率先踏進了自家門樓。那一天是臘月初四,正遇縫秦漢鎮集會的日子。
呂東明經曆半年的辛苦勞作,在承受著擁擠不堪臭味滿箱,盡是生活底層人乘坐的火車,一路向西而行到達闊別已久的故土時,這一覺顯得尤為重要了。他在火車上已經幾天幾夜沒有合眼了,疲憊到了極限,要好好補一覺。吃罷晚飯,按照鄉規世俗,給自家裏的長輩一一請示問好,示意平安歸來後,按原路扯開步子往回走。也還是在這條日走夜行的道路上,呂東明得到了天塌地陷猶如要了自己性命,並且還要諷刺一番的絕情傳言。睡到半夜裏,滿腦子裏胡思亂想,翻來覆去,以至於下定決心要第二天早晨起來去證實這一傳言了。
呂東明去距離秦漢村約摸十五裏路程的劉傅莊的那天早上,正下著入冬以來的頭一場大雪。煽火強勁的西北風攪拌著泡沫般的雪花肆意旋轉,無情而又淩冽的撲打著行路人的眼睛和臉頰。天空和大地白茫茫的連成了一片。踏上通往劉傅莊的道路時,腦袋死盯盯著摩托車軲轆印出的清晰的條條花紋,突然改變了主意。妻子冬梅一大趕早忙前忙後進進出出,待地麵表露出厚實瓷硬的黃土時,丟了掃帚在房間裏痛哭起來。呂東明確定無疑沒有遠去劉傅莊,證實他得到的那條死人般消息。在路上踉踉蹌蹌的推著摩托車往回走。憂鬱冷漠的眼神中,透露出絲絲要強的堅毅明光。待回到家裏,吃罷早飯,卻沒有與往常一樣,先去村中同輩人家中看看,拉拉家常,卻一反常態的去了焦改革家。
這是一座漂亮的且有些歐洲風格的獨立院落。前後院圍牆皆由刷著紅亮亮油漆,指頭粗的鋼筋圍築而成,而拋棄了千百年來中國傳統建築的固有形式----門高牆厚、青磚紅瓦。這是秦漢村乃至整個秦漢鎮,最為別具特色的一座院落。它是它的主人焦改革的偉大傑作。
焦改革上罷初中,便退學,再沒有去學校。文言古文裏,樂施好善扶助桑梓等形容美好德行的文言古句,值直臨死亡故都沒有完全忘記。一輩子踐行了這幾句話的美好含義,讓秦漢村的男女老少感到驚歎不已。院落裏被人用掃帚掃出一條,僅能通過一人來往的羊腸小道,與周圍鋪了一地白亮亮地雪花子兒形成鮮活明亮的對比。呂東明就從這條黃土小道上,徑直走進焦改革的屋子。對於呂東明的突然造訪,焦改革先是一臉的驚訝,迅速又恢複到平日的素有姿容。他按照一般的待客之道,倒茶遞煙從容的盡了些主人家應有的禮節,自然的坐到了呂東明的旁邊。兩人先是靜靜地坐了一陣。隨即都端直地看著經由嘴巴咽喉到了肚腹裏,帶著滿肚腹的廢氣,順從鼻孔逃逸出來,擠出窗子的細細縫隙,消失在滿天揚花似的世界裏的淡藍色煙霧時,才不緊不慢的打開了話匣子。呂東明說:“旁的啥話,我就不多費口舌,隻說娃娃們的婚事要緊。你知道我娃和老劉家的大女子戀愛哩!你非要去插一杠子。你這不是讓兄弟臉上難看哩!這都自由戀愛幾十年了,你娃沒本事,叫你這老子出馬呀!”焦改革在純白的煙灰缸裏,撚滅了橘黃色煙頭,說:“兄弟呀!這事真真的不能怪哥呀。哥隻是給老劉提了個醒,讓他在他村裏給咱娃看個對象,誰知道倒是他女子呀。哥咋說都不能做這號事呀!”這是呂東明第一次一年內去了兩次焦改革家,也是最後一次。這一天是壬辰龍年的臘月初五。
呂東明絲毫不懷疑,焦改革以固有的神態,表現出來的似笑非笑的和藹表情,所給他解釋的那些話的真實性。幾十年來,焦改革為人處事的方式方法,他是完完全全的吃透看清了。在他呂東明看來,一個唾沫一個釘,也是焦改革人生生活中一條極其重要的信條準則。
呂東明回來,剛剛問候過自家裏的親戚長輩,以一個後輩晚生應有的,為人處世的種種關係,極其恭敬的走完了,整個祭奠似的問候過程,讓叔伯長輩們十分器重,十分歡心。夜幕時分,在呂東明家的門樓前,秦漢村的瘋子秦明背著捆柴火,洋洋自得的說:“回來了。嘿嘿,我拾了些硬柴,半夜裏,天冷。”瘋子秦明是秦漢村出了名的瘋子。他穿著破破爛爛不合身的,散發著刺鼻臭味的衣服,抬足擺手之間僅僅能遮羞擋醜而已。秦明四十多歲的年紀,卻獨條條一人。他不太愛和旁人打交道,卻整日整夜和通曉人意的貓狗生活在一起無憂無慮。“你還沒死!”呂東明並沒有因這個身份卑微穿著破爛的人突然到訪,表露出絲毫的不悅與生氣,反到流露出一種久違的歡心和慈善的尊容。“人都說你是個瘋子,我看你一點也不瘋,都知道天冷抱柴禾呀!”呂東明說。“貓冷、狗冷。我給你說個事,你想聽不?”瘋子秦明露出幾顆極其潔白的牙齒讓人羨慕不已。呂東明問:“啥事!你倒能給我說個啥事?”“焦改革給劉傅莊的老劉,也就是和你娃談戀愛的那一家提親了。我是到劉傅莊逛去聽人說的。”“啥......。”聽話的那一瞬間,飽滿光亮的額頭驟然烏青麻黑,原本就全身活躍的熱血急速竄上了頭頂,眼前先是點點星辰而後變得漆黑黑一片。當即下便跌坐在腳地上。沒了知覺。
呂東明醒來時發覺躺在自家的綿床上。他環顧四周,看見妻子冬梅和瘋子秦明麵孔十分詫異的站在腳地上,眼睛裏不由的流露出無盡的疑問和淒楚的傷心。這兩人站在腳底上幹啥呢?不睡覺了!他慢慢恢複了神智,想起了剛剛發生的那一幕。他有氣無力的擺擺手:“沒事,我沒事。是乏的,好好睡一覺就好了。你給瘋子拿些吃的,大冬天的,天天吃冷饃咋能行,人咋能受得了。”瘋子說:“那我回呀,你好好睡。回呀。”呂東明說:“回,趕緊回。”睡到半夜裏愈發的睡不著,聽著妻子自然的呼吸聲和漆黑窗外簌簌的落雪聲,愈加感到事情的嚴重性與緊迫性了。第二天一大早起來,對妻子冬梅含含糊糊說了整個事情的前後緣由,不禁憂心忡忡傷感失落。
呂東明走出焦改革家,步入茫茫瑞雪的世界裏。厚厚地一層凝凍了的積雪,覆蓋著曲裏拐彎如同長蟲一般的田疇和道路。頭腦中火石雷電般閃過:山舞銀蛇,原馳蠟象的美妙詩句,驚歎於自己的記憶並沒有因年齡的逐漸增大而有絲毫的減弱。大自然奢華嫵媚的極致雪景,與他眼下淒楚傷感的心思狀態,形成了截然相反的一種局麵。他已經沒有任何心思來品味,一場及時瑞雪帶給莊稼的無限希望與活氣了。
秦富民後來雖然後悔卻不能有絲毫怨言的是,給秦陽家兒子過滿月時,行的一百元禮錢。那是初六寒冷灰暗的早上,天空被無情而又冷漠的撕開了一條口子,冷血似的戳在天地交界線上,一縷紅光可憐巴巴的來到了人間。天空灰蒙蒙地,大地灰蒙蒙地。天空深沉而遼闊,大地單調而簡約。秦陽家廳堂裏熙熙攘攘的擺排了十幾張紅漆圓桌,各圓桌各配了十來個綠色凳子。秦富民重新回到銀白色的鋁合金窗下,躲避寒氣和冷風的座位上。一度淒涼的酒席又呈現出酒菜香飄的令人澎湃鼓舞的熱烈氛圍。他常年在外的淒楚和勞頓早已消失的了無蹤跡。秦陽家孩子降臨帶來的喜悅氣氛,依然滯留在秦漢村人的心田。呂東明雖然因兒子的婚事悶悶不樂,閉門謝客。但盡管這樣,他的心頭還是湧起理智的思緒和對同村鄉鄰的殷切祝福。開席是隨著太陽偷偷地透過灰蒙蒙的天空,映照在堅硬土地上的時候上菜的。村人們迫不及待的從盤子裏搶菜,圓桌上流漫著黃亮亮的汁子。秦富民和呂東明相互飲了一杯酒,又倒了一杯。
秦富民說:“我聽說你在屋裏深造哩!咋樣,都造出些啥嘛?”呂東明說:“哎,好我哥哩,你不要笑話兄弟了。兄弟現在都熬煎哩!”秦富民聽了呂東明一字不落的敘述了自己現在的熬煎事,並沒有顯現出絲毫的稀奇與疑惑,用對待一件極其普通事情的口氣說:“你都是方圓百裏的能人,這麼個事把你倒給難住了,這不是你的脾氣呀!"呂東明說:"還不是為了娃娃們的名聲嗎!說句結實話,兄弟長這麼大還沒有受過這號窩囊氣。九八年在鎮上打社火,上段莊的人打了咱的人,我就沒有客氣,打斷了人家的一條腿。還有零九年夏裏,天氣大旱,我帶了幾個人把洛河水私自引到了咱的地裏,這才保住了一料莊稼。好我哥哩,兄弟做的這些事,哪一件不讓鄰裏鄉黨豎大拇指,不讓大家叫好!”秦富民特意夾了一筷子黃亮亮的純瘦肉,輕輕地似有愜意的送到,因常年喝含氟量大的水而滿口黃牙的嘴裏,待咽到肚腹裏讓腸胃盡情享受慢慢消化時,才開口說:“實在不行了,我去給你活騰活騰。不能耽擱娃娃的婚事。眼下也快放假了,過年時能結就結了。你也慢慢張羅著彩禮,有熬煎事了就言傳。”
秦陽家給孩子過滿月的席口已經接近尾聲,席麵上明顯的少了溜光瓷亮的大圓碟子。那位名震方圓百裏,極能烹飪佳肴的掌勺老手也早歇息下來,坐在不久前剁肉的案桌旁,獨自享受著高貴香煙所帶來的,仿佛能進入魔幻夢境般的陣陣快感。秦富民吃罷席,從席口上下來,端直走進焦改革收禮的收禮房。煙霧籠罩了並不明亮的整個狹小空間,難以看到任何清晰的人和物,使人頭腦模糊混混沌沌。秦富民步步艱難的在腳底上挪騰,好不容易站了一席之地,挨靠的坐在焦改革身邊。焦改革說:“你吃好了?我聽說你今年把錢掙美了,磚瓦窯的效益好的很呀!一天到晚都能聽見機器轟隆聲。”秦富民說:“湊合著能弄,大錢掙不來,小錢還能落下幾個哩!窯上不比在咱屋裏,啥都要錢哩。加上工資漲得厲害,你工資給的少,待遇夥食還不行,那誰跟你幹呀!對了,我聽說你給你兒子張羅媳婦了。說說現在兩娃娃談的咋樣嗎?”焦改革說:“富民哥,你這不是笑話我哩麼。唉!肯定是東明跟你說的。這世上啥事都能說個湯清水淨,都能說個是非曲直,隻是這號子事是越摸越勻,越說越說不清。我就是滿身的嘴都騰不清了。”秦富民說:“話不能這樣說。我沒有旁的意思就是隨便問問。對了,過年的社火你鬧不鬧,你要是鬧了,我給你留個名名。你也好準備準備,練習練習麼。”焦改革說:“看你說的,啥事都能少兄弟,唯獨鬧社火這事不能少咱。這世上世事的酸甜苦辣、恩怨離愁、情愛痛恨那一樣不在這社火裏頭。老先人置當下的不光光是一堆家當,那是世人的活法,那是叫世人咋樣的活人哩!”秦富民心裏一跳,驚訝的瞪大兩個撲撲閃閃的黑窟窿說:“改革呀,你能當思想家。你把世事看得透透的,怕是整個秦漢村再也尋不出第二個來了。好,好,好,社火上的文墨就看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