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段日子裏,我對朵拉越愛越深了。我失望痛苦時,就在她的影子中尋找安撫,甚至使我失去朋友的損失多少得到了補償。我越憐憫自己或別人,就越努力在朵拉的影子裏尋找安慰。我在這世界上所受的欺騙越大、所感到的苦惱越多,朵拉那顆高高掛在上空俯視塵埃的星星就越晶瑩明亮。朵拉來自哪兒,與高深的事物有什麼關係,我相信我對這些都沒有一點實實在在的觀念。但我非常肯定,對任何把她當做和其他女孩一樣的普通人的想法,我絕對懷著憤慨和輕蔑予以排斥。
可以這麼說,我已經浸泡在有關朵拉的一切思想中了。我不僅僅深深陷入對她的愛,還連整個身心都為她占據。可以這麼比方,從我身上榨出的愛情也足以把任何一個人淹死,而就這樣後,剩下的還足以把我裏裏外外浸透。
回來後,我為自己利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夜間去諾伍德散步,我像小時候猜的那個很深奧的謎那樣一心想著朵拉。“圍著房子轉呀轉呀,卻永遠也不碰到房子。”我相信這個深奧的謎語射的是月亮。不管是什麼吧,我——朵拉這輪明月的奴隸一連圍著那房子和花園轉了兩個鍾頭,時而從柵欄縫向裏張望,時而拚命把下巴翹得高高的,好不被柵欄頂上的鏽釘子紮著麵又能對著窗裏的燈光飛吻,時而荒誕地祈求夜色能保護我的朵拉——我也不知道保護她避免什麼,就假定是避免火災吧。也許是避免她很憎惡的老鼠。
我的思想是那樣為愛情占據,而我又那麼自然而然信任皮果提,於是一天夜裏,我見她又用隨身帶的那一套老工具收拾我衣櫃時,我便委婉曲折地把我那重大秘密告訴了她。皮果提很感興趣,但我怎麼也不能使她接受我對這一問題的看法。她不顧一切地偏袒我,根本不能理解我為什麼忐忑,為什麼因此而垂頭喪氣。“那位年輕小姐能得到這樣一個英俊的情人實在該心花怒放,”她說道,“至於她的爸爸,唉,那人還想指望什麼呢?”
不過,我發現,斯賓羅先生那代訴人的長袍和硬領壓低了皮果提的神氣,使她對這個在我眼裏日益神聖的人越來越尊敬了。我覺得,當他直挺挺坐在法庭上為那些文件環繞著時,他就像一片平靜的大海中一個小燈塔一樣,向四周發出一輪光圈。順便說一下,當我也坐在法庭中時,我記得,我常想,如果那些老眼昏花的法官、老博士已經認識了朵拉,他們會不會也在乎她;如果他們能和朵拉議婚,他們會不會高興得昏了頭;朵拉的演奏和歌唱使我如癡如迷,而這些麻木的人竟聽後一點也不做其他幻想,我想到這點也十分驚詫。
我看不起他們,看不起他們中任何一個人。對所有這些人類心靈花床中冷漠的老園丁們,我都懷著我個人的敵意。審判廳不過是一個製造出層出不窮的錯誤的地方,而法庭的圍欄也不比酒店的圍欄更有什麼溫情或詩意。
我相當驕傲地親自處理皮果提的事務,我為那遺囑做了證明,跟遺產稅務局結了賬,帶她去了銀行;不久就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在履行這些法律手續時,為了調劑,我們就去艦船街看一種冒汗的蠟像(我相信,這二十年來它們已融掉了),去參觀林伍德小姐的展覽會,我記得那像是一座宜於人們反省和懺悔的陵墓,不過裏麵陳列的是刺繡品罷了;去遊覽倫敦塔;去登上聖保羅教堂頂眺望遠方。這些名勝使皮果提能在當時那情形中充分感到快樂。我覺得,由於她和她那針線匣多年來的關係,隻有聖保羅教堂可以和那匣蓋上的圖畫參照,而她認為,就某些方麵來說,這教堂怎能比過那幅畫呢!
皮果提的事在我們的博士院中按慣例稱為“常規事務”,很容易辦,也很與經辦人有利;事務了結後,一天早上,我帶她去事務所交手續費。據老提菲說,斯賓羅先生帶一個要領結婚證書的人去宣誓了,因為我們那地方離主教的辦事處很近,也離大主教助理的辦事處不遠,我知道他很快會回,便要皮果提在那兒等。
在博士院裏,經辦遺囑事務時,我們有點像喪事承辦人;當我們得和服喪的當事人打交道時,照例我們總得多少做出悲哀的樣子。同樣出於禮貌,我們也總高高興興接待領結婚證書的當事人。因此,我暗示皮果提說,她會看到斯賓羅先生將已從巴吉斯先生去世帶來的震驚中恢複過來了。果然,他像一個新郎一樣走了進來。
但是皮果提和我都沒心情看他了,因為這時我們看到和他一起走的默德斯通先生。他的樣子沒怎麼改,頭發還和以前一樣濃密,當然還一樣黑;他的眼神也還和以前一樣不可信任。
“啊,科波菲爾?”斯賓羅先生說道,“你認識這位先生吧,我相信?”
我向那位先生微微欠欠身,皮果提隻對他點點頭。他冷不丁遇見我們兩個,一開始有點狼狽,但很快就打定主意,向我們走來。
“我希望,”他說道,“你的成績很好吧?”
“這不會使你感興趣的,”我說道,“如果你想知道,很好就是了。”
我們相互打量。他又對皮果提開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