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代序二)懷念(1 / 2)

西川

屍體是泥土的再次開始

屍體不是憤怒也不是疾病

其中包含著疲倦、憂傷和天才

——海子《土地·王》

詩人海子的死將成為我們這個時代的神話之一。隨著歲月的流逝,我們將越來越清楚地看到,1989年3月26日黃昏,我們失去了一位多麼珍貴的朋友。失去一位真正的朋友意味著失去一個偉大的靈感,失去一個夢,失去我們生命的一部分,失去一個回聲。對於我們,海子是一個天才,而對於他自己,則他永遠是一個孤獨的“王”,一個“物質的短暫情人”,一個“鄉村知識分子”。海子隻生活了25年,他的文學創作大概隻持續了7年,在他生命的最後兩年裏,他像一顆年輕的星宿,爭分奪秒地燃燒,然後突然爆炸。

在海子自殺的次日晚,我得到了這一令人難以置信的消息,怎麼可能這樣暴力?他應該活著!因為就在兩個星期前,海子、駱一禾、老木和我,曾在我的家中談到歌德不應讓浮士德把“泰初有道”譯為“泰初有為”,而應譯為“泰初有生”;還曾談到大地豐收後的荒涼和亞曆山大英雄雙行體。海子臥軌自殺的地點在山海關至龍家營之間的一段火車慢行道上,自殺時他身邊帶有4本書:《新舊約全書》、梭羅的《瓦爾登湖》、海雅達爾的《孤筏重洋》和《康拉德小說選》。他在遺書中寫到:“我的死與任何人無關。”一禾告訴我,兩個星期前他們到我家來看我是出於海子的提議。

關於海子的死因,已經有了各種各樣的傳言,但其中大部分將被證明是荒唐的。海子身後留有近200萬字的文學作品,其中包括他一生僅記的3篇日記。早在1986年11月18日他就在日記中寫道:“我差一點自殺了,……但那是另一個我——另一具屍體……我曾以多種方式結束了他的生命。但我活了下來……我又生活在聖潔之中。”這個曾以荷爾德林的熱情書寫歌德的詩篇的青年詩人,他聖潔得愚蠢,愚蠢得輝煌!誠如凡·高所說:“一切我所向著自然創作的,是栗子,從火中取出來的。啊,那些不信任太陽的人是背棄了神的人。”

海子死後,一禾稱他為“赤子”——一禾說得對,因為海子那些帶有自傳性質的詩篇中,我們的確能夠發現這樣一個海子:單純,敏銳,富於創造性;同時急躁,易於受到傷害,迷戀於荒涼的泥土,他所關心和堅信的是那些正在消亡而又必將在永恒的高度放射金輝的事物。這種關心和堅信,促成了海子一生的事業,盡管這事業他未及最終完成。他選擇我們去接替他。

當我最後一次走進他在昌平的住所為他整理遺物時,我聽到自己的心跳。我所熟悉的主人不在了,但那兩間房子裏到處保留著主人的性格。門廳裏迎麵貼著一幅凡·高油畫《阿爾療養院庭院》的印刷品。左邊房間裏一張地鋪擺在窗下,靠南牆的桌子上放著他從西藏背回來的兩塊喇嘛教石頭浮雕和一本16、17世紀之交的西班牙畫家格列柯的畫冊。右邊房間裏沿西牆一排三個大書架——另一個書架靠在東牆——書架上放滿了書。屋內有兩張桌子,門邊的那張桌子上擺著主人生前珍愛的七冊印度史詩《羅摩衍那》。很顯然,在主人離去前這兩間屋子被打掃過:幹幹淨淨,像一座墳墓。

這就是海子從1983年秋季到1989年春天的住所,在距北京城60多裏地的小城昌平(海子起初住在西環裏,後遷至城東頭政法大學新校址)。昌平小城西傍太行山餘脈,北倚燕山山脈的軍都山。這些山嶺不會知道,一個詩人每天麵對著它們,寫下了《土地》、《大紮撒》、《太陽》、《弑》、《太陽·彌賽亞》等一係列作品。在這裏,海子夢想著麥地、草原、少女、天堂以及所有遙遠的事物,海子生活在遙遠的事物之中,現在尤其如此。

你可以嘲笑一個皇帝的富有,但你卻不能嘲笑一個詩人的貧窮。與夢想著天國,卻在大地上找到了一席之地的西班牙詩人希梅內斯不同,海子沒有幸福地找到他在生活中的一席之地。這或許是由於他的偏頗。在他的房間裏,你找不到電視機、錄音機、甚至收音機。海子在貧窮、單調與孤獨之中寫作。他既不會跳舞、遊泳,也不會騎自行車。在離開北京大學以後的這些年裏,他隻看過一次電影——那是1986年夏天,我去昌平看他,我拉他去看了根據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改編的蘇聯電影《白癡》。除了兩次西藏之行和給學生們上課,海子的日常生活基本是這樣的:每天晚上寫作直至第二天早上7點,整個上午睡覺,整個下午讀書,間或吃點東西,晚上7點以後繼續開始工作。然而海子卻不是一個生性內向的人,他會興高采烈地講他小時候如何在雨天裏光著屁股偷吃地裏的茭白,他會發明一些稀奇古怪的口號,比如“從好到好”;他會告訴你老子是個瞎子,雷鋒是個大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