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渴望飛翔的人注定要死於大地。但是誰能肯定海子的死不是另一種飛翔,從而擺脫漫長的黑夜、根深蒂固的靈魂之苦,呼應黎明中彌賽亞洪亮的召喚?海子曾自稱為浪漫主義詩人,在他的腦海裏擠滿了幻象。不過他又與19世紀歐洲的浪漫主義不同。我們可以以《聖經》的兩卷書作比喻:海子的創作道路是從《新約》到《舊約》。《新約》是思想而《舊約》是行動,《新約》是腦袋而《舊約》是無頭英雄,《新約》是愛、是水,屬母性,而《舊約》是暴力、是火,屬父性,“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不同於“一個人打你的右臉,你要把左臉也給他”,於是海子早期詩作中的人間少女後來變成了天堂中歌唱的持國和荷馬,我不清楚是什麼使他在1987年寫作長詩《土地》時產生了這種轉變,但他的這種轉變一下子帶給了我們嶄新的天空和大地,海子期望著從抒情出發,經過敘事,到達史詩,他殷切渴望建立起一個龐大的詩歌帝國:東起尼羅河,西達太平洋,北至蒙古高原,南抵印度次大陸。
至少對於我個人來講,要深入談論海子其人其詩,以及他作為一個象征對於我們這個時代的詩歌與社會所產生的意義與影響,還需要很長的時間。海子一定看到和聽到了許多我不曾看到和聽到的東西;而正是這些我不曾看到和聽到的東西使他成為我們這個時代的先驅之一。在一首有關蘭波的詩中海子稱這位法蘭西通靈者為“詩歌的烈士”,現在,孤獨、痛苦、革命和流血的他也加入了這詩歌烈士的行列,出自他生命的預言成了他對自我的召喚,我們將受益於他生命和藝術的明朗和堅決,麵對新世紀的曙光。
我和海子相識於1983年春天,還記得那是在北大校團委的一間兼作宿舍的辦公室裏。海子來了,小個子,圓臉,大眼睛,完全是個孩子(留胡子是後來的事了)。當時他隻有19歲,即將畢業,那次談話的內容我已記不清了,但還記得他提到過黑格爾,使我產生了一種盲目的敬佩之情。海子大概是在大學三年級時開始詩歌創作的。
說起海子的天賦,不能不令人由衷地讚歎。海子15歲從安徼安慶農村考入北京大學法律係,畢業後分配至中國政法大學工作,初在校刊,後轉至哲學教研室,先後給學生們開過控製論、係統論和美學的課程。海子的美學課很受歡迎,在談及“想象”這個問題時,他舉例說明想象的隨意性:“你們可以想象海鷗就是上帝的遊泳褲!”學生們知道他是一個詩人,要求他每次下課前用10分鍾的時間朗誦自己的詩作。哦,那些聆聽過他朗誦的人有福了!
海子一生愛過4個女孩子,但每一次的結果都是一場災難,特別是他初戀的女孩子,更與他的全部生命有關。然而海子卻為她們寫下了許許多多動人的詩篇:“荒涼的山岡上站著四姐妹/所有的風隻向她們吹/所有的日子都為她們破碎”(《四姐妹》)。這與莎士比亞《麥克白斯》中三女巫的開場白異曲同工:“雷電轟轟雨蒙蒙,何日姐妹再相逢?”海子曾懷著巨大的悲傷愛戀她們,而“這糊塗的四姐妹啊”,“比命運女神還要多出一個”。哦,這四位女性有福了!
海子在鄉村一共生活了15年,於是他曾自認為,關於鄉村,他至少可以寫作15年,但是他未及寫滿15年便過早地離去了。每一個接近他的人,每一個誦讀過他的詩篇的人,都能從他身上嗅到四季的輪轉、風吹的方向和麥子的成長。泥土的光明與黑暗,溫情與嚴酷化作他生命的本質,化作他出類拔萃、簡約、流暢又鏗鏘的詩歌語言,仿佛沉默的大地為了說話而一把抓住了他,把他變成了大地的嗓子,哦,中國廣大貧瘠的鄉村有福了!
海子最後極富命運感的詩篇是他全部成就中重要的一部分,他獨特地體驗到了“黑夜從大地上升起/遮住了光明的天空/豐收後荒涼的大地/黑夜從你內部上升”。現在,當我接觸到這些詩句時,我深為這些抵達元素的詩句所震撼,深知這就是真正的詩歌。如果說海子生前還不算廣為人知或者廣為眾人所理解,那麼現在,他已不必再講他的詩歌“不變鉛字變羊皮”的話,因為他的詩歌將流動在我們的血液裏。哦,中國簇新的詩歌有福了!
1990.2.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