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1 / 3)

01

海風溫軟,霧靄如紗。進入三月,香港的天氣迅速熱了起來。

早上7點,一個穿著黃色布褂的男孩從畢打街(PedderStreet)的一扇大鐵門衝出,邊跑邊喊:“《大公報》,今天的《大公報》……”男孩長著一對黑黑的小眼睛,鼻子塌塌的,像被人狠狠地按了下去。臉蛋上有著東一塊西一塊的汙垢,嘴唇卻泛出紅色,與肮髒的臉蛋格外不相襯。額頭上密密麻麻的細汗,在晨曦中閃著光。他的嗓音略微嘶啞,但吐字清晰。

路人行色匆匆,麵帶焦慮。有幾個人攔著男孩問著什麼,男孩扭著身子掙脫出來,急赤白臉地說:“沒有《虎報》,沒有《南華早報》,英文的報紙通通沒有,我隻賣《大公報》啦!”男孩是職業報童。黃色布褂是他們的統一製服,可能尺碼不對,穿在他身上顯得有點緊。他的下身是一條磨破的棕色燈芯絨褲,褲腳有點高,露出肮髒的襪子和一雙沾著油汙的舊皮鞋,褲腿用一根白色的鬆緊帶拴著,利於疾行。他側著身子,烏溜溜的眼珠左顧右盼,尋找著顧客。

不時有人攔下他,摸出硬幣購買報紙。這時,報童發現一個瘦瘦的男人由遠處走了過來。張幕挺著身板,穿著一身淺色洋服,咖啡色襯衣配著一條斜格領帶,腦袋上頂著一盞黑色的禮帽,一雙鋥亮的皮鞋泛著烏光,看上去非常時髦。如果帽簷抬高,可以看見他額頭上有些坑坑窪窪的傷疤,深淺不一,像攝影棚裏的燈光打出來的效果。他的整張臉看上去有些陰冷,走路的姿勢也有點跛,大概是右手提著一隻藤箱的緣故。張幕走近報童,麵無表情地盯了報童一眼。在與他擦肩而過時,他忽然想起什麼,叫住了報童。“喂,小家夥,有昨天的報紙嗎?”說著把禮帽摘了下來。“沒有沒有,”報童撥浪鼓似的搖著腦袋,“今天怎麼可能還賣昨天的報紙。

真是奇怪呀……”報童看見男人額頭上的傷疤,立即停止了抱怨。“奇怪什麼?”“沒什麼,有好幾個人都在問昨天的報紙,可昨天的報紙半天就搶光了,平時我要賣到下午4點呢!”報童有些膽怯地說。“報紙銷量好,你應該高興才是。”張幕抿著嘴笑了。“是啊是啊!”男孩舔著嘴唇,“先生,你不買一份今天剛印出來的報紙嗎?

你聞,油墨的香味……”張幕放下藤箱,從褲兜摸出一小疊鈔票,說:“今天的報紙我全買了。聽著,孩子,我另有所求……”報童的眼睛發著光。張幕學著報童的樣子舔了舔嘴唇,說:“想方設法,幫我找一份昨天的報紙,行不行?別搖頭,我知道你有辦法。”報童伸出舌尖,想繼續舔舔嘴唇,很快又縮了回去。他站在那裏,不知道怎麼回答眼前這位長相有些恐怖的先生。“傻孩子,別盯著我,你應該盯著我手上的東西。”張幕揚起鈔票,繼續微笑著說。報童的眼睛露出貪婪的神色。他伸出手,捏住那疊鈔票的一角,抻了抻,那人逮得很緊,他隻有點頭答應,順勢把鬆了勁的那疊鈔票拉了過來。他把裝報紙的挎包和一摞報紙放在地下,轉身朝剛才走出的鐵門奔去。

張幕點燃一根香煙,猛吸一口,然後眯起眼睛。一縷陽光從樓層的縫隙中傾灑下來,把畢打街染成了金黃色,連同他嘴裏吐出的煙霧也跟著變了顏色。他以前來過香港幾次,但都沒有到過畢打街。在他收集的資料中,畢打街街頭有一座鍾樓,可惜後來被拆除了。這裏還有著名的顛地洋行,洋行倒閉後,在原址建有當時最高的香港大酒店,但1926年的一場大火把那座酒店化為了灰燼。他邊吸煙邊打量著曆經滄桑的畢打街,心想,也許我就是另一把火,再次把這裏燒成灰燼。

半個小時後,報童還沒有回來。他感覺不妙,額頭上的傷疤變得鮮紅起來,好像要滲出血來。他不是心疼那一疊鈔票,而是不能容忍自己被一個肮髒小孩騙了。自尊心的受辱,比化學藥水燙傷他的額頭更讓他疼痛。他臉色鐵青,下巴顫抖,拿煙的手胡亂揮舞著,驅趕著濃濃的煙霧,好像它們擋住了他的視線。他仍然相信,煙霧後麵,那個小孩終會出現的。

又過了5分鍾,他的臉由青變紅,額頭由紅變褐,耳朵像剛生下來幾天的兔子一樣,透明極了。慢慢地,他的麵部恢複到正常顏色。

他看到報童從鐵門走了出來。“找到沒有?”張幕迫不及待地問。報童點點頭,用手抹去額頭上的汗珠。他笑了,接過報童遞來的報紙,仔細看了看日期。沒錯,是他想要的。“好不容易找到的。”報童繼續抹著汗說。“嗯,我知道,你有辦法,”他用手摸了摸報童的腦袋,問,“多大了?”“12歲。”“叫什麼?”“王錘。”“哈哈……”他露出雪白的牙齒,樂了,“誰給你起的這麼好聽的名字?”“我爸爸。”報童驕傲地歪著腦袋。“起得好,聽上去鏗鏘有力。你爸爸人呢?”“我8歲的時候他就走了,再也沒有回來。後來我媽聽別人說,我爸爸被壞人殺死了……”“哦,是四年前的事了。”“對,後來,我媽媽就帶著我逃難到香港……”“你媽媽呢?”“媽媽……病死了。”報童的鼻翼皺了起來。“這麼些年就你一個人?”“嗯……”鼻翼更皺。他沉默了,歎了口氣,沒說話。

報童嘴角扯動幾下,猶豫著,問:“你有吃的嗎?”他沒聽清:“你說什麼?”報童眼睛裏閃著光,又問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