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錘順著牆邊走著,為了躲避太陽。今天的太陽特別大,把路上的人都曬矮了。他覺得自己更矮,差不多貓著腰走路,好像越矮離太陽越遠。香港這鬼天氣,剛才還在下雨,這會兒卻毒日當頭,夏天還沒到,太陽就這麼大,烤得人根本不想出門。
他不得不出門,去執行叔叔交代給他的任務。
莫爾頓·瓦倫(MortenWarren)船舶公司在跑馬地那一帶,是一幢黃色的大廈。王錘對那裏再熟悉不過了,每天吆喝著賣報都要經過好幾回。叔叔告訴他,他要去找的這個人叫童笙,是這家公司的女翻譯。
搬到新家後,他才知道叔叔姓張,不過叔叔不喜歡他在稱呼前加姓,說那樣顯得生疏,直接叫叔叔就行。新家出乎意料地大,王錘長這麼大,還從來沒見過這麼大的房子,一有時間就在各個房間轉一圈,每轉一次,都覺得自己好像從來沒來過似的,特別新鮮。他的臥室在靠東頭最裏麵的那間屋裏。叔叔說,那裏安全,外麵有叔叔的房間給他保護著,晚上鬼啊怪啊的,都不敢進去。叔叔這麼安排,讓他感覺非常溫暖,像有一股暖流注入到心裏,別提多舒坦了。他感動極了,整天對叔叔諂笑著,唯命是從,竭盡全力討好他,生怕有一天這種溫暖被剝奪。生活的磨礪,已經讓12歲的他成熟得令人吃驚。
東頭的房間是獻給清晨的。這天早上,當紅紅的霞光從雲罅透射出來,穿過玻璃照進他的臥室時,叔叔端著一杯熱乎乎的牛奶和一個煮雞蛋,走進了他的房間。把雞蛋牛奶放在桌子後,叔叔便撩開他的被子,輕輕在他屁股上拍了一下,說:“小家夥,快起床!”說實話,他真不想起,很久沒有這麼舒服地睡上一覺了。沒搬家之前,也就是昨天,他心裏還惦記著起來賣報。搬過來之後,僅僅一天,他就再也沒有那個想法了。也許,繼續賣報隻是一種生活慣性,突然停下來讓他心裏不適罷了。他想,他可以懷念那段時光,但再也不會向往。
王錘說:“以前早上我爸爸也這麼叫,小家夥,快起來!”“真的?”“嗯,隻是爸爸從沒有給我做過早餐,都是媽媽做,爸爸隻教我下跳棋,教我玩遊戲……”“遊戲?”張幕感覺很新奇。
“對呀,我們老家興的一種遊戲,用羊拐子玩,誰說謊誰就輸,特別好玩。”張幕對羊拐子不感興趣,他感興趣的是另外一件事。看王錘把早餐吃完,他便急不可耐地說:“小家夥,昨天晚上叔叔交代給你的事,還記得不?”“記得。”王錘最大的優點就是記性好。“地點,人,暗號,都記住了?”“是的。”“重複一遍!”張幕麵無表情地命令道。王錘感到一陣緊張,不過,緊張很快就消除了,他對自己的記性非常自信。“莫爾頓·瓦倫船舶公司。童笙。開2西阿2歐7。”暗號K2Cr2O7讓張幕費了一番周折。王錘雖然賣報,但他沒上過一天學,不識字。報紙上的標題,聽發放報紙的大人念多了,他也能跟著認識個把漢字,但英文字母就太為難他了,他根本念不出來,非常拗口。張幕隻能把字母翻譯成漢字發音,一個一個教給他,這才勉強把暗號記住。
“我先說"開2西阿2",對方回答"歐7"……”王錘繼續展示他的記性。“沒錯!”張幕拍了拍王錘的肩膀,誇獎道,“小家夥,記性真好,比叔叔好。
出發吧!”太陽越來越大,貼著牆走也沒用。王錘停下腳步,四處張望著,想找個涼快的地方歇歇,離船舶公司還遠,中午能到就行。叔叔交代說,中午下班的時候堵在船舶公司門口,最容易見到那個女人,其他時間不一定能碰到。
有個小報童,吆喝著從遠處走了過來,看歲數,比王錘小,個子也矮,身上的黃布褂顯得有點大,下擺耷拉著,像女人的裙邊。報童額頭上都是汗珠,一雙黑黑的眼睛清澈透明,他走過王錘的身邊,看都沒看他一眼,大概他認為像王錘這樣的小孩不可能買報。
王錘叫住他,問:“嘿,幹多長時間了?”報童停下,回頭看著王錘,說:“有一個多月。”“累吧?”王錘關心地問。“怎麼說呢,還行吧!”報童說完,滿不在乎地吹了一聲口哨,把王錘嚇了一跳。本來王錘在報童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這聲口哨告訴他,小報童似乎比他還飽經滄桑。
“家裏人呢?”王錘問。
“在,都忙著呢!”“都忙著……”王錘仿佛看到一幅熱火朝天的畫麵。“我有三個哥哥,三個姐姐,我老七,再加上爸爸媽媽,你說這家,夠忙活的吧?”小報童口齒伶俐,說話嘎嘣脆,聽口音像是北平那邊的。“你們家人真多。”王錘羨慕地說。
“你家呢?”“就我一個……現在有了個叔叔……”“好啦!我不跟你廢話了,我還賣報呢!”報童說著就走。王錘又一次叫住他,然後摸出一枚硬幣,遞給報童,說:“餓不餓?去買點吃的吧!”報童不解地盯著他,然後把眼睛放在硬幣上,再也不想移開。上麵有個外國女人抿嘴笑著,女人的臉像剛烤熟的麵包,強烈地誘惑著他。他接過硬幣,朝王錘揮揮手,倒退著走開,然後撒開腿跑了。
硬幣是叔叔給他坐車用的,他不坐,走回去也可以,沒有什麼比肚子更需要硬幣。一天前他還是報童,他當然知道一枚硬幣在生活中有多大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