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年元旦已過,北京似乎還沒有下雪的意思,跟往年白雪皚皚的街景相比,今年顯得特別灰暗。夫人穿了一件淺色的大衣,裹著圍脖,一雙棉鞋還是前年在青海自己做的,保暖性卻很好。走不了一會兒,夫人全身開始發熱。不知道哪裏有個高音喇叭,傳來一個高亢激昂的聲音:“我國政府發表聲明,鄭重建議召開世界各國首腦會議,討論全麵禁止和徹底銷毀核武器問題。”夫人把脖子縮了一下,她最近經常耳鳴,受不了高音的刺激。
旅館在動物園北邊,夫人穿過一條鐵路時,看到一片荒郊野地,遍布野草和墳塚,一派淒清的景色,剛才熱乎的身子一下子冷了下去。
旅館很好找,在一片平房的最裏麵,有一座簡陋的四合院,外牆坍塌剝落,上麵有五個紅色的大字:毛主席萬歲!推開大門後,胖乎乎的老板娘就迎了出來,她穿著一件肥大的黑棉襖,挺著肚子,眉飛色舞地大聲說道“:來客人了啦!您請進!”“請問,有一個從南方來的……”夫人聽見老板娘的嗓門,微微皺了下眉。一聽不是住店,老板娘的臉頓時耷拉下去,她指了裏麵,說:“在西房呢!”夫人敲門,門開了,一個中年女人站在門內,她一見夫人,立即綻開笑靨,說:
“姑姑來了,快請進!”中年女人很漂亮,個子不高,一雙嫵媚的大眼睛,被眼角的皺紋簇擁著,身體有些發福,裹在一件裘皮大衣內,更顯臃腫。她的嘴角左上方,有一顆小小的美人痣,襯托著薄薄的嘴唇。在夫人眼裏,中年女人的打扮很不符合這家小旅館的風格,她更應該住在北京飯店。雖然,她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東西帶來了嗎?”中年女人問。“嗯。”夫人從隨身攜帶的皮包裏拿出一個小布袋,遞給了中年女人。中年女人把布袋裏的東西倒在手裏,是五枚五分錢硬幣。“都在這兒了?”她問。
“是的,都在這兒。”夫人答道。從旅館出來後,夫人沿著來時的路往回走。忽然,她的鼻子有些酸,好像自己的一生隻為了那五枚微型膠卷似的。她上了兩趟列車,一趟跟教授一樣,一趟在她心裏。她知道,那是信仰。她為自己的信仰感動,為這麼長的等待感動,為自己逝去的年華感動。人,要是能感動自己,該是這輩子多麼難得的一件事啊!她早就準備好了,做完這件事後,就去陪教授,她要帶著教授下車,找一個誰也不知道的地方,靜靜地安頓下來,那是她和教授永久的歸宿。
街上那個高音喇叭還在廣播著,嗓門越來越激昂:“毛主席早就說過,原子彈就是那麼大的東西,沒有那個東西,人家就說你不算數。那麼好吧,搞一點原子彈、氫彈、洲際導彈,我看十年工夫完全可能……”夫人又一次縮緊脖子,想把那個聲音擋在耳朵外麵,她做到了,因為另一個比廣播聲還刺耳的聲音從她背後響起:“夫人,久違了。”她愣在原地,脖子從圍脖裏伸了出來。她聽出來了,是王大霖。“找了你15年,”王大霖冷冷地說,“終於還是把你找到了。”夫人歎了口氣,她知道,她不能陪教授了。她身子顫抖著,慢慢轉過身,一個黑洞洞的槍口正對著自己。遠處停著一輛黑色的伏爾加轎車,轎車的後門敞開著,裏麵坐著垂下腦袋的林曼……“上車吧!蜜蜂。”王大霖說。
[全書完]
2013年2月第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