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帶我們去了初三(2)班的教室。誰都知道這是多餘的。每天天黑之前,劉師傅都會在校園裏轉一圈,檢查各個班級門、窗和燈是否已關上。不過,除了劉師傅,我們也都沒表示反對,在走動中,我們發現表姐兩條腿並得很緊,腳尖不外八,也不內八。
結果當然如劉師傅所料。門窗都關得死死的,一把大鎖掛在門上,在黑暗中顯得無比結實、安全。教室裏也是黑的,但因為兩麵牆分別都有兩扇窗,所以也並不顯得太暗,依稀可以看見值日生在打掃完教室後,又重新將桌椅排列了一下,很整齊。定睛細看,這些多年來被勤加摩擦的桌椅,在黑暗中使勁吸收室外的光線,然後輪廓清晰地泛著清光,有點像眼光。好像它們和每天用臀部擠壓他們的家夥一樣,還很年幼很調皮,隻要我們一轉身離開,它們馬上就鬧哄哄地吵起來,有的甚至還會離開自己的位置跳到別的桌椅上去。
我們的梁老師不會獨自一人躲在其中,而且也無處可躲,但我們還是和表姐一起忍不住把臉貼在窗玻璃上朝裏麵窺視了良久。然後就是我們離開窗戶,直起身,和表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並且用相當謙遜的笑容來表示彼此什麼也沒發現。
在化學器材室,也就是梁小春的辦公室外麵,趙誌明沒有急著讓表姐再次率先將小臉貼在玻璃上,而是用自己擋在前方,突然向表姐發問,表妹最近有沒有遇到什麼不順心的事?表姐想了想,說,應該沒有。趙誌明點點頭,說那就好那就好。這才閃開身體讓表姐朝裏看。
仍然什麼也看不到。如果我們沒有忘掉氰化鉀的分子式並且此時有足夠的光線,那麼我們就可以看到該藥物就擺放在左邊那個大櫃子的第三層,具體是靠裏倒數第二個看起來很不顯眼的那個玻璃瓶。這對化學專業畢業的梁小春來說,是一眼即明的赫赫存在。說來話長,在很多年前,也可能就在我們來之前不久,有過一個教師吃過這瓶氰化鉀。吃了很多。據說此人活著時飯量也很大,曾在食堂與人比過飯量和肉量。不過氰化鉀畢竟不是食物,沒等他吃完,人已經完蛋了。也就是說,他還給後人留了半瓶。
我們當然也不可能相信剛剛工作不久的梁小春會這麼快速地厭倦生活而選擇灌下這餘下的半瓶氰化鉀了斷自己。我們隻是覺得,表姐和我們這種臉貼著玻璃朝裏觀望的神態頗有意思。換言之,與其說是我們在尋找自己梁小春,倒不如說是希望在辦公桌後的地麵上發現一具年輕的女屍。這具女屍的麵部也許痛苦的扭曲著,也很可能像日常睡眠那樣安詳,說不定還在黑暗的化學器材室的地麵上栩栩如生,隨時都可能坐起身茫然地看一眼前方的牆角,歎一口氣,然後站起身衝外麵的人笑一笑。
我們隻好回到門房那盞兩百瓦的大燈泡下想辦法。
劉師傅因為剛才的事,把凳子全藏了起來。不過,好在他還是為我們的表姐留了一把藤椅。我們環繞在表姐四周站立著,一時還找不出什麼話來說。仍然是劉師傅打開了僵局,他舉了舉了捧在手上的那個作為茶杯的水果罐頭瓶子,問表姐是否需要喝口水?說著還已扭開了瓶蓋。我們注意到鐵皮製作的瓶蓋鏽跡斑斑,和茶漬混為一體。而在一點兒也不透明的玻璃杯壁上,還殘存著那塊早已破碎不堪的水果罐頭標簽。表姐婉謝了。劉師傅有點失望地自己咕咚喝了一大口,然後咳了一口痰狠狠地啐在自己的腳尖不遠處。
燈下,我們再次欣賞了一番表姐。真很漂亮,五官清晰準確,腦門圓潤飽滿。頷骨略向外突,這使我們永遠不要擔心她會有個雙下巴。頭發或許因為夜和燈光的原因,格外垂直而有質感。如果她的表情能夠舒展開來,即不表現出因為表妹的事而煩惱的話,我們相信她會更漂亮。李黎見狀,就敦促趙誌明另想辦法。趙誌明拈了拈下巴——五十年後大概會有胡須的地帶——然後要求劉師傅將花名冊拿出來。有必要補充的是,花名冊是用來記錄我們趙塘鎮中學的教職員工是否按時上下班的重要依據。具體是每天簽四次自己的姓名,分別為早晨上班、中午下班、中午上班和下午下班。
劉師傅表示反對,他聲明自己已經查過了,梁小春三字清晰無誤地在該日花名冊上準時出現了四次。不過趙誌明並不以為然,堅持己見,既然劉師傅不願意拿出來,他隻好自己動手,從門房那張桌子的抽屜裏給翻了出來。查驗結果再次表明劉師傅是正確的。後者不免發出冷笑。趙誌明豈能甘心,他明知故問地問了劉師傅一些有關簽字的規則。這些規則,領導反複交代,並印發成文件傳達給所有人反複學習過了,也就是說,除了我們的表姐,沒人對此需要打聽和回答。不過,劉師傅也和大家一樣意識到了表姐並不知情,所以這一次居然很配合趙誌明,一五一十地將簽字規則很專業地背誦了一遍。結論是,梁小春和其他老師一樣,下班走了,有其親筆簽名為證,離校時間大約是下午五點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