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外麵一陣腳步,柳曇卻差人,送來一個盒子。
我命令齊潔打開,那裏麵,是一個帶血的人頭。
空氣窒息。那個人頭是幹涸的蠟黃,他的眼睛還沒有閉上,那是陳賞!
我像調進一個無底的冰窖之中。慢慢的坐下來。午夜至今的天大懷疑成了真實。原來柳曇和王家合力謀反。消息走漏,因此他們提前動手了。或者,這時候動手,本來就是一個計劃。還有什麼比進入動宮,離開大軍的華鑒容更加容易殺戮的呢?
我沒有感到憤怒,甚至也不吃驚。隻是有點被作弄的難堪。種種跡象麵前,是我優柔寡斷。王玨說過:“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我把京城的一切交給我以為最值得相信的一文一武,他們背叛我,決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情,但我,現在無法得知具體的緣由。
不用想了,我派出的人,都已經被殺。如今,楊衛辰如何?竹珈怎麼樣?宋彥呢?最後,鑒容幾個時辰後會進入建康。他們用我當誘餌?
來人相當的禮貌,好像事不關己。他對趙遜和歐陽顯圖說:“兩位大人,柳將軍說,二位還有家小,這個時間不應該在內宮,請你們跟我出去。”
歐陽顯圖仰天大笑:“皇上麵前,這樣說話?家小,不過是幾條命而已。我今天自己都不想要命了,準備跟著我家裏人到地下團聚。想不到你們處於無人質疑地位,居然造反。這樣做,難道柳曇自己就沒有家人嗎?”
趙遜突然給我跪下,磕頭:“皇上,臣等無能,沒有早點查悉奸臣。今後,陛下自己保重。”
他還沒有說完,已經給穿著鎧甲的軍人拖走了。
我一動不動,和齊潔,陸凱被一些佩戴刀劍的軍人囚禁在書房裏麵。我作繭自縛。還可以怪誰呢?
陸凱殷殷的哭泣起來,也不知道他為什麼那麼傷心。宦官哭起來,不男不女。在黎明的陰寒中,毛骨悚然。我們的屋子裏麵,還有陳賞的頭顱。老天和鑒容開了殘酷的玩笑。他苦戰回來,迎接他的將是自己人的屠刀。而他苦心維護的,初為人父的陳賞。因為鑒容的關心,成為第一個刀下之鬼。
“陛下放心,太子現在肯定最為安全。即使要廢掉陛下,他們也必須保存太子。不然無法節製其他地方。而且太子也是王家的血脈。”齊潔異常鎮靜。
我相信,可是鑒容呢?此刻,鑒容也許正在建康的郊外。竹珈是我的孩子,肚子裏的這個也是啊?我心亂如麻,四周隻有陌生軍人的腳步。白天到來了,可我的眼睛裏麵,隻有黑暗。
就在這個時候,有個軍人走了進來。他是個年輕人,毫無特色的臉龐。但他的眼睛裏麵,掠過一絲類似憐憫的神色。
“陛下,請您準備到城樓去。”
“這是為什麼?朕受驚嚇,需要解釋。沒有心情去城樓。”我回答。我不需要憐憫,但自己必須維護自己的尊嚴。
他沒有一點不耐煩:“陛下,您不得不去。您的親信,還有太子,都在這裏……”麵對我冷漠的眼光,他說不下去。
“太子怎麼樣?”我直視他。
“還好。陛下的奶娘在照顧他。柳大人吩咐對韋娘要客氣。”
他轉身,背對我:“陛下,臣不可以多說了。陛下在這裏,是坐以待斃。去城樓,也許還有轉機。”他的話說的很輕。可這句話結束,陸凱停止了哭泣。他不明所以的望著這個軍人。
我玩味他的話,可是,難道要我親自去城樓看著血腥的場麵。但是,我必須去。即使犧牲我自己,我也要竭力一搏。我說:“保證所有人安全。朕可以去,但至少讓侍女攙扶朕。”
他低頭:“這不是一個普通士卒可以保證的。但臣會向上轉達。陛下,請吧。”我離開書房的時候,陸凱爬過來,抓住我的龍袍的下擺:“陛下,以後不知道能否再見。奴才服侍陛下多年,這輩子值了。陛下……千萬保重。奴才這裏拜別了。”
我掏出自己的手絹給他:“陸凱,別再哭了。你自己保重。”
他泣不成聲。齊潔和我上車,周圍的人,全部是新麵孔。這些人,不過是十八九歲,長著農夫的樸實麵孔。他們作為士兵,是沒有選擇權的。將來,他們都會被定義為叛軍。成千上萬的生命,填補的隻是幾個人的欲壑和野心。
在車上時間不長,齊潔對我說:“陛下,天無絕人之路。先帝爺曾經說過,柳曇比我父親關延要短視的多。”
我沒有聽進去,突然,我問她:“你說先帝?我父親嗎?”
“是的。”齊潔的臉迎著霞光,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就覺得她似曾相識。此刻我忽然想到,從這個角度,在晨曦中,她居然有點像我的母親!
齊潔注視我:“沒錯。先帝北伐的時候,奴婢跟著父親在護南府中。先帝在城中不過三天,就決定了奴婢的一生。雖然也知道,先帝寵幸我,不過是我有幾分像故人。但奴婢此生,不論於法於情,都不願意另外嫁人了。奴婢到宮中伺候陛下,是畢生的幸福。奴婢本想,將來也許可以葬在先帝的陵墓外麵,化為一棵青草。”
原來父親在經過南北邊境的時候,居然還……。我隱隱歎息。
齊潔繼續說:“先帝說,他此生隻愛一個女人。但那個女人的愛太沉重。他想方設法的逃避,最後還是逃不開。彼此都是命運裏麵的劫數。先帝預感到自己進入北國後會死去,他說隻要他們的孩子還活在世界上,有人給她幸福,那麼他們的愛與恨都不重要了。”
齊潔專心致誌的捏住我的手:“陛下,要活下去。不管發生什麼……。並且,太尉會安然無恙的。”
城樓之上,起了鼓聲。一陣陣,我跟著死神腳步般的節拍走到城樓之上。城頭下,老百姓們歡呼起來,聲震雲天,沒有人知道,現在的我,是一個受威脅的傀儡。命運就是如此諷刺。初生的太陽,每個我所親近的人,都在日輪的輝煌中閃現。我的一生,和父親不同。我愛過兩個男人。第一個鍾愛我的人,死去了。第二個癡愛我的人,和我咫尺天涯,此生不知能否重逢。
他們逼迫我在城頭之上,看著他死去?當然,如果我沒有出現,鑒容肯定會知道情況不對。我不可能坐視,可我怎麼樣才能讓他知道情況發生了變化呢?我環視著四周,在城頭的每個空洞裏麵,都閃著金屬的黑色光澤。那些隱秘的草堆裏麵,凸現出尖利的箭頭。在老百姓的聲音背後,是一種殺氣的冥想。隻要鑒容進入我的這個城門裏麵,四麵八方的埋伏就會發動。
我的意識恢複的刹那。我已經看到他。他的黑馬,在大軍的最前方率先進入外城。大旗飛卷,整齊的隊伍裏,戈矛甲胄,染上一片黃金色。那不是夕陽,而是朝陽的顏色啊。
隻有他,沒有穿鎧甲,隻是一身黑色的錦袍。佩著我送給他的寶劍。
他的眼睛,如同鑽石璀璨。傳說中,即使在迷霧中,也指引人們歸航的燈塔。也比不上他的光明。你回來了,可是,為什麼你在這個時候回來?
鑒容看見我了,於是在成千上萬人的喧嘩中,他靜止下來。抬起臉,他給我一個笑容。那是鳳凰重生的笑容,在烈火之前,藐視神靈,傲視凡間的純粹笑容。
怎麼辦?我看著他,決定了。生死由命,隻要沒有遺憾。
一橫心,我把自己的珠冠朝樓下一扔,可就在這時,齊潔取出了匕首,避開身邊的軍人。一躍身,她如同一隻翠鳥,跌下了城樓。追逐著那比她的身軀小得多的冠冕,彩雲追月一般。
“啊!”我聽不見自己的尖叫。因為成千上萬的人同時尖叫起來。華鑒容的馬受驚後騰。他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我。
百姓們橫衝直撞,潮水般分割了城樓和外城。這時候,鑒容的眼光,迅速的掃過了我身後的城頭垛子。
他對於這個,太靈敏了。一瞬間,他的眼光又回到我的身上。大風吹亂了我披散的頭發。我也對他笑了笑。也許就是永別了。
這時候,第一支箭射了出去。有人聲嘶力竭的大喊:“殺了他!
殺死華鑒容!”
恍惚間,我懷疑這又隻是一場惡夢而已。可是,他們要殺死我的男人,活生生的一幕,就在我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