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樓上箭弩齊發,頃刻間,戰場之弦在建康城內繃緊。我用手指扒住城牆,往下俯身。我不敢看,但我必須看。神靈在上,保佑我們吧!
鑒容的身邊,有幾個人應聲倒下馬。他抽出寶劍,迎著太陽的劍刃,發出幽藍色的光芒。他的後麵,有一群士兵飛快的跟進,圍繞著他組成半月形的屏障。鐵甲中煥發出殘留的騰騰殺氣,他們的頭盔上的羽翎,還帶有著未洗去的征塵。
他們有備而來,不然為什麼毫無慌亂?可鑒容的麵龐,為什麼顯出了迷亂?難道說,這一切在你的理智中預料,卻超出你情感的承受?對不起,是我的錯。我把你拋入到你死我活的戰場之上,又把你拖進混沌不明的圍城陷阱。
現在很清楚。齊潔的墜樓,使叛軍原來的計劃破滅。可眼前的一幕卻比純然的戰爭更加血腥。成千上萬的老百姓擁擠在鑒容的衛隊與柳曇的軍隊之間。突如其來的巨變,讓百姓們惶恐。箭矢無情,毫無裝備的庶民在血花飛濺中倒下,死去的人引發騷亂,後麵的人急於進入城牆的庇護。如同盲目的動物,每個人的求生意誌占了上風。數不清的人瘋狂的推搡中,婦女孩子的哭喊,淹沒了扣動□□的機關聲。老弱的人們被推倒在地,眾人無情的從他們背上踐踏而過。這時候,城門大開,柳曇的騎兵從永定門蜂擁而出,卻為人牆所阻隔,難於前進。
在盲目的混亂之中,有個彪悍的軍人一馬當先,用鐵蹄撥開人海。大叫:“皇上有旨,華鑒容帶兵入京謀反,殺了他。”
男人們粗啞的嗓音共鳴著。一聲比一聲驚心動魄。
“關上城門,不要讓華鑒容跑了!”
“殺死華鑒容!”
“把屍體搬開,快!殺死他們!”
鑒容的眼睛最後盯了我一眼,說不清那是什麼樣的眼神。他挺直身體,勒住馬頭。迅速的往後退。零星的騎兵們,率先交鋒,刀劍聲中,人馬辟易。在一片為馬蹄揚起的土黃灰塵中,同樣服色的軍人相互廝殺。彼此的紅纓,羽飾,在狂風中晃動,好像荒瘠原野上的枯草。應該沒有任何生機。可轉眼,兵器搏擊,火星迸發。山川震眩,聲析江河,勢崩雷電。身體旋轉,喊聲嘈雜,我已經看不清任何一個。隻是覺得,血的顏色,將那些生命之間的縫隙填滿。
許多人倒下去,一些人衝上去,鑒容的左右半圓形鐵騎慢慢的後退。不時有人為流箭和長矛射殺,這個半月形逐漸縮小。由於過於用力,我的手指血肉模糊,但一點也不痛。
就在這時,遠處,猶如在地心的深處,響起了整齊劃一的聲音。眺望而去,白茫茫的曠野處,黑色的洪流在震撼的鼓聲中,鋪天蓋地。地平線的凹陷處,飄起了血染般金紅色的大旗。建康城外,是十萬大軍。從那血肉的長城裏麵,有一隊人馬如天神的劍,徑直殺入外城。為首的人,乘一匹紅馬,手持長矛。應該正是龐顥。龐顥帶來的軍人,很快把那個縮小的半圓恢複成銅箍一般堅不可摧。龐顥靠近鑒容,聲嘶力竭的說著什麼。我已經看不清鑒容的臉,隻見他反複的回頭望我的方向。遲遲不打馬離去。生離死別的時刻,哪裏容得半點猶豫?我在心裏呐喊著:走吧,快走吧。你還活著,我們就有一絲希望。看著你死,我也不能支撐下去。
本來因為自己人也加入混戰。所以城樓上的劍雨稍歇,可突然,萬箭齊發。柳曇自己的軍人,逃不開的百姓,都成了下麵這個死亡之網的俘虜。終於,鑒容和龐顥在那鐵甲半圓後麵,猶如離弦,飛一般的離去。
我已經精疲力盡。太好了,你走了。他們沒有追擊,隻是關閉了城門。鑒容離開,戰鬥還在繼續。我看到離我最近的地方。有個揮舞大刀的士卒,他的腦袋已經成了一個血色窟窿,手臂上的白色筋肉都暴露在烈日之下。可他仍然在機械的橫劈豎砍。這個世界瘋掉了,還是我瘋了?我……隻覺得天旋地轉,然後就不省人事了。
哪裏都是黑暗。我太累了,不願意醒過來。可就在這遠古的沉寂中,我聽到了孩子的哭聲。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在哭?是竹珈還是另一個?我仿佛是躺在淺綠色的冰川之上,想起身,但冰麵太滑。我伸出手,真的抓住了一隻手。
我愕然睜開雙眼,已經是夜晚了。我在昭陽殿的臥床邊上,有個少年坐著。他的容貌,不複是百合花的純潔,卻有秋海棠一般的蝕骨的冷豔。
周遠薰!他怎麼會在這裏?難道他也是他們的同黨?
我還沒有開口,周遠薰已經拿過一條絲巾給我擦汗。他貼近我,耳語道:“現在我們的四麵八方都是耳朵和眼睛。陛下不要說話,臣也不再和你說話。這樣才可以讓臣呆下去。”
我還是問了:“怎麼就隻有你在?”
他低下頭,果然不再回答。我想起剛才昏迷。難道他們宣召過禦醫?史老太醫是我的親信,他們也許不會叫他來。如果別人來過,那麼我懷孕的事情……?我一哆嗦,捂住嘴巴。
周遠薰用黝黑的眼珠默默的注視我。他搖了搖頭,順著腰帶摸到自己的腹部。又搖了搖頭。
他怎麼知道我懷孕?到了此刻,我不會相信任何一個人。我閉起嘴巴。周遠薰仿佛可以猜透我的心思。他隻是微微的一笑。那個笑如此微弱,卻沒有任何惡意。
除了周遠薰,我的周圍已經沒有一個熟人。陌生的兩個侍女聾啞一般。我也懶得去理睬他們。
這天夜裏,我分析了一下目前的情況:柳曇可能協同王氏謀反,首先該除掉就應該是華鑒容。如今鑒容擁有大軍,但我和竹珈在城內。他們完全可以反咬一口,昭告天下說鑒容此次帶十萬軍隊到建康城外,是公然違抗祖製的謀反。那麼即使以殘存的十萬大軍為基礎,鑒容麵對其他地方的反抗,也很難順利解救我們。回想起來,王玨的提醒,南北戰爭以來的異動,是我疏忽了。我隻想著外部的強敵,居然輕而易舉的讓他們這些狼子野心的人掌握了宮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