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雲凝重,天色昏黃。我跟著周遠薰穿越過樹林。他手裏拿著一根半指寬的樹枝,不時撥開雜草。我並不想跟他走,但是不得不走。如果他要害我,剛才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就可以做,但是他沒有。
我要盡快走到安全的地方。我已經撐不了多久。就算為了兩個孩子:被困在宮中的,和尚未出世的。也要盡力一搏。長久以來,我一直相信周遠薰至少對我是愛的。所以,我隻有選擇他為我領路。
走出一個山坳。周遠薰才和我說話:“我們從陸上到華鑒容的大營約摸要走兩天。你……,隻怕是要三天。”
“這裏現在還是他們的地盤……”我憂心忡忡,惦記著流蘇與王玨。
周遠薰哧笑:“亂世還有什麼地盤?今天是這邊的,明天就是那邊的。我們馬上要到一個鎮上,你看看還會有多少人在?”
果然,當我們到達一個市集的時候。商鋪店家都緊閉大門。偶爾有三三兩兩的百姓擦身而過,也是扶老攜幼,背著包裹。周遠薰看我走不動,幹脆把我抱了起來。他自幼習舞,身材看上去弱不禁風,但筋骨還是靈活敏捷。
“你這樣子不行。”他皺眉說,四下找尋著什麼。當他轉身的時候,我突然覺得一陣眩暈。秋天的陽光慘淡,周遠薰用膝蓋頂開了一扇虛掩的門。
“誰啊……?”一個懶洋洋的女子話音問。我以為說話的人不會超過二十歲,可走出來的是個濃妝豔抹的半老徐娘。一股濃鬱的脂粉香氣撲鼻而來。
她上下打量我們,似笑非笑的對周遠薰拋個媚眼:“呦,好俊的兄弟。可我這裏隻歡迎男客,不歡迎女客。”
周遠薰展顏一笑:“姐姐行個方便。我娘子身子不好。讓她洗個澡換身衣服,我們也會給你銀兩。”
那老妓掃了我一眼,默默點頭。把我們領進她的屋子,給我一杯熱茶。她端詳我半天,收起嬌嗲的腔調問:“你們也打算離開建康去楊州?”
周遠薰說:“大家不是都想離開建康?沒幾天這裏就是戰場了。姐姐你怎麼不走?”
老妓開玩笑的回答:“兵荒馬亂的,我一個風塵女子上哪兒去?難道你有了自家的姐姐,還心疼你的老姐姐?”
周遠薰臉上一紅。他雖然很見過世麵,但對女人總是有點脫不去的靦腆。
老妓往一個木盆裏麵倒了些水。蹲下去翻箱倒櫃,語氣淒楚起來:“我十三歲就做這營生。好不容易在這鎮子混了七八年了,……這幾日熟客都跑了。太平盛世到了頭兒就是兵荒馬亂真一點沒有錯。我們這種女人,走到哪裏還不是給男人糟蹋?前幾年相王死了,就丟下皇上孤兒寡母。哎,要是個男人當皇帝,哪有這麼回事兒呢?”
我們都不作聲,她把幾件半舊的衣服丟給我,細細的眉毛一挑:“這幾件衣裳可不是白送的。”
我點頭,周遠薰在桌上放下錠白銀。一彈衣擺,走出了屋子。
我好些日子沒有洗澡了,但麵對水盆。我為難的對那個老妓說:“請你出去好不好?”
她捏著鼻子笑:“就不怕我出去勾搭你小男人?”
我無可奈何。我從來沒有接觸過這樣身份的女人。在這緊張而可憐的逃命關頭,遇上了一位,還真是新鮮的叫我不得不露出個笑。就算不好意思也顧不得了。
老妓看著我自己動手脫去血跡斑斑的襯裙,小心的洗去汙垢。她忽然輕聲問我:“你是逃出來的吧?小白臉不是你丈夫,是不是?”
我的手在身上停滯了,難道那麼快就暴露了身份?這個女人怎麼那麼厲害?
我瞟她一眼,故作輕鬆的繼續擦洗:“你怎麼知道?”
“可不?我是吃風月飯的嘛。你們兩個細皮白肉,怎麼也不像該那麼狼狽的人。我看你端得生就副好模樣,應該是大戶人家出來的,趁著現在建康人心惶惶和你弟弟私奔的吧?”她說得有些得意,翠綠色衣服上的桃色穗子擺個不停。
我說:“差不離。”我咳嗽幾聲,周遠薰的影子無聲的移到窗前。
老妓湊近我:“你這肚子快藏不住了。”
我說:“是啊。要不然我們也不會冒險啊。”我站起來擦幹水珠,疏通頭發。背著她穿上衣服,也沒忘記把破衣服裏麵的那隻荷包撿起來藏好。我看老妓目不轉睛的盯著我,便道:“姐姐你見笑了。”
她長歎一聲:“笑不出來囉……我見了女人都笑不出來。我哪裏有你的福氣?你那個弟弟又愛你又怕你,怪可憐見的。”
我不回答。周遠薰愛我怕我?隻怕還有恨我怨我。這個女人錯了,又沒有錯。我確實是逃出來的。我的男人,也不是我的丈夫。離開了這個小鎮,前方還不知有多少劫?
出了鎮子,我們彙集到一大群百姓中間。每個人都低頭看路,似乎都不注意其他人物的存在。幾乎無人交談,大路的兩旁有幾道煙霧。我拖著步子走,周遠薰不時左顧右盼。走了很久,我身上又出了虛汗。周遠薰沒有提議抱我。畢竟我們兩個本來就長得顯眼些。大白天他抱著我行路,惹人注目豈不是更加危險?
饒是如此,終於還是有個十三四歲的垂髻少女和我們並肩,她對周遠薰笑著說:“你們也到揚州。”
周遠薰默默點頭。那個少女說:“我和爺爺也要到那裏去。應該比我們家鄉安全點是不是?川軍已經快到了,肯定要打起來。我哥哥還在太尉軍隊裏麵呢。本來盼著打敗北方人一家子就團聚了。可是……”
她的爺爺打斷她:“好啦好啦,你這女娃就是話多。”
老人說:“連京城裏麵的達官貴人也都遭殃了,聽說下獄的人可不少。皇上病重,太子年齡又小。現在一筆糊塗賬,草民們也不知道誰對誰錯。”
少女一翻白眼:“當然是京都裏麵的那些老頭子使壞?誰不知道太尉爺心愛陛下?要是不擔心陛下,太尉早就攻下建康了。還要猶豫到川軍來嗎?”
“你懂什麼?”她爺爺作勢要揍她,手卻停在半空,隻是對我們陪笑:“小孩子家混說的。”
我攏攏頭發:“老丈,就是小孩子家才好呢。”周遠薰緊閉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