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大半日,天近黃昏。我們和祖孫兩人到了一處農舍。屋內空空,老人說:“這年景男人都出去打仗了。剩下的人哪有心思種莊稼?”
屋旁有條溪水,周遠薰用雙手掬水給我喝。我們腹內空空,昨夜至今也沒有任何東西進肚。女孩子看著我歇在炕上,周遠薰翻找屋內。她眼睛眨眨。走到我麵前,掰給我大半塊餅。
我接過來吃了,又道了謝。老頭子也給了遠薰一個大餅:“出來匆忙了吧?到了此刻銀子比不上餅。你們還是年輕些……”
我問他:“老丈覺得這些年我朝施政如何呢?”
他搖頭:“相王殿下在世一切還好。這幾年朝廷搞些改革,我們老百姓是一點好處沒見。朝貴們各行其道,皇上又拖而不絕。這次太尉打敗北軍已經算是萬幸。該有的難逃也逃不過。”
吃了餅,大家都感到疲乏。祖孫兩個進到裏屋休息,我和周遠薰坐在外間無話。我真想睡一覺。但我也害怕,害怕自己睡下去就沒有辦法起來。因此隻好閉目養神。
夜深之時,周遠薰悄悄問我:“我們走嗎?”
我壓低嗓音:“現在?”
“是。後麵一段都有軍人出入。你逃走的消息此刻想必到了前麵的關卡。隻有借著夜幕先走。”他說。
我們不辭而別。夜路更加難走,周遠熏身體單薄,抱著我腳步都邁不開。他就改成背著我。我們順著道邊的水溝行進。突然,身後傳過一陣陣急急的馬蹄聲。周遠薰說:“不好。”他連忙閃近路旁的灌木叢。
他著急要放下我,但動作還是由重放緩。我坐在他的腿上。他沉悶的“嗚”了聲。大道上,一隊禁軍服色的士兵疾馳而來。一個人大喊說:“肯定跑不遠!仔細找找。”
我一驚,把頭盡量垂低。那群人舉著鬆明火把逡巡四周,我們呼吸都不敢了。心裏好像有把錘子在敲擊。馬蹄聲似乎很近,又逐漸遠去。
忽然,我身邊的草叢發出一聲響。月色下一團物事跳過。有人嚷嚷:“小四你去瞅瞅。”
莫非天要亡我?周遠薰抱住了我,他自己在秋風裏麵哆嗦。
馬蹄聲停下了。有人從馬上跳下,靴子和配劍璫璫作響。這回是躲不過了。
千鈞一發的時候,我看到一個少年軍人的臉龐,黑瘦而機靈。
我們對視了片刻。他的眼睛反射月光。
他別過頭,什麼也沒有說,上了馬。
我隻聽到他說:“沒人啊。一隻野兔而已。”
旁人罵罵咧咧:“算了。到前麵的關卡喝些酒去,再找不遲。”
那群人終於離去,周遠薰問我:“怎麼會這樣?”
我癡癡的看著月光:“幾年前……我們在護南府。鑒容讓一個小士卒坐在我們麵前品嚐牛肉。就是這個少年……”
周遠薰默然。
我又說:“聽過結草銜環的故事嗎?隻不過一個無意的善心也許會改變一個人的一生。”
周遠薰的深湛眸子在秋歌中煙色迷離。他站起來,我這才發現,他的手上黏乎乎的。
“你流血了?”我忙問。大概是剛才他坐在灌木刺上拉傷的。
他大步回身走,孩子賭氣般說:“不用你管。”我跟著他,他走了幾步,才說:“我們不能從大路走了。不會每次都那麼僥幸。你可以走一段嗎?”
我點頭,跟著他向山林中走去。
披星戴月,後麵的兩天我和周遠薰都在茂林山路上行走。羊腸小道彎彎曲曲,我的腳上很快磨出來血泡。荊棘把換上的裙子也鉤破了,還好宮中的絲履輕便,我才可以堅持下去。
每一步,腳底像踩著刀尖,都是疼痛。可就是疼痛中,我對肚子裏的孩子格外依戀。如果可以生下他,我一定要把這一路的苦難化為愛他的溫情。因為這幾個白天黑夜,我對孩子的渴望刻骨銘心。
周遠薰基本上和我無話可說。我渴了,他就用手掬山泉給我。我餓了,他也總有食物給我充饑。第一天他給我老丈給他的大餅。原來他省下來了半個。我吃了幾口,還給他:“你也吃吧!”他別過頭,又一次粗魯地說:“不用你管。”
我向來以為他內向,但這幾日卻發現他真是乖僻。
因為離目的地近了,我也逐漸鬆弛。第三日的夜裏,我本來不想休息。天降下雷雨。周遠薰脫下長衫給我罩著,我們躲進了一個山間獵戶的木屋。
我有氣無力的坐在地上,借著閃電的光亮環顧四周。好運氣,這裏不僅有些臘肉,還有些柴火。我推推周遠薰。他就去升了一小堆火。火苗蓽撥,雨滴秋聲,被風驚碎。
“過了這夜,你就可以到了。”周遠薰看著火焰的中心。
“那你呢?”我鼓起勇氣問:“你,也和我一起?”
他注視我,怨毒,傷感,愛戀都在憔悴的臉頰上彙聚。
“你說呢?你這幾天一直在偽裝,你根本就知道我是柳曇他們的人了,是不是?到這個時候點破,我也不得不佩服你神慧。”他淡淡的笑,屋裏陰冷虛渺,鬼氣森森。
我的心思一動。點破了這張紙,也不是壞事。
我緩緩地說:“你是柳曇他們的人,我知道。你不但是叛黨派來監視我的人,而且是他的親信。開始我隻是懷疑,但你到石頭城以後第一次來見我,我就肯定了。因為你衣衫和臉麵雖然肮髒,鞋子裏麵的襪子卻潔白如雪。但你這幾日保護我,照顧我。等於已經拋棄了過去。所以我覺得這已經不重要。你隻要回答我兩個問題。首先,為什麼?其次,你是穆國公送給我的,他也是叛黨中人嗎?”
他慘淡而笑,淒風苦雨中,他的麵容,清雅惆悵。
過了好久,他才說:“我從來就是一個工具。我的哥哥是昭陽殿的一名侍衛。多年以前他忽然死去了。接著我們全家都被先帝處死,隻有我因為在揚州的友人家,才被淮王的手下帶去撫養。淮王培養了一批為你的父母迫害死去的人的遺孤,目的是為自己的謀反做準備。我十一歲的時候,就是淮王的線人,當時我在濟南。這時候我已經懂事,淮王交給我一份哥哥的遺書。原來當年哥哥和內宮的沈婕妤私下情好。婕妤唯恐連累哥哥,因此兩人雖然互相愛慕,卻沒有苟且之事。婕妤懷孕以後非常恐懼,甚至想請長公主出麵請皇帝把她妥善安置。可是皇後先下手為強,令人將她劫持北宮處以宮刑。事後她才向皇帝奏請說,沈婕妤對她不敬。你的父親表麵風雅,實際上是鐵腕人物。對宮內情況他心知肚明,而他居然可以坐視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