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顥的話細細思來,歪打正著。於是群臣們紛紛上折請求廣選天下淑女,勸說皇帝早日確定中宮,且廣納妃嬪。
折子上去,都給留中。於是大臣們搬出太上皇和已故聖父,聯名上奏時隻有王榕沒有簽名,他知道皇帝深藏不漏,心裏必定有自己的打算。至今太上皇不對大婚發言,就是她信任自己的兒子可以安排妥當。
實際今夜王榕是為另外一件棘手的刑案而來……他叩首後,皇帝說了一聲:“平身,賜座。”
王榕等待許久,皇帝沒有一句問話。他的手心倒冒出汗來。他從眼角察看皇帝:他低頭揮毫,貌似十分悠閑。燈下的儀容,曠世秀群。手指尖透著淡淡的紅梅色,青黛的眉峰下,掩映微挑的絕美鳳目。王榕心裏歎惜:與公子少年時何其肖似。不由遐想故人,也不知道是酸楚,還是欣慰。
這時,聽見皇帝清越的聲音斬釘截鐵說:“不行。”他的嗓音向來不大,吐字卻特別清晰。王榕的心裏頓時咯噔一下。
他是為人求情而來。本來他不願意趟這渾水。但這回被刑部判處“斬監候”的貴族子弟是皇帝當年四個伴讀之一。他的父親會稽郡太守莫守道又是王榕早年就交往的好友。法不容情,王榕也是知道。但萬沒有想到,他還沒有說,皇帝已經拒絕了。
王榕咬咬牙,緩緩說:“皇上,他雖然死有餘辜,但他總是莫大人的獨子。而且——是皇上小時候的夥伴……”
皇帝的鳳瞳原似祥和的半開半闔,突然張開,透出一股堅定而狠厲的寒光。王榕不敢說下去了。
天子放下筆,嘴唇翹起一個冰涼的笑弧:“王榕,朕的伴讀可以寬恕。那麼將來朕的奶兄弟犯法如何?”
王榕的妻子鬆娘是皇帝的乳母,不久以前她剛被皇帝封為郡夫人。而且他們家的正堂,掛著皇帝親手書寫的“春暉”兩字。
王榕的額頭汗涔涔的,離開座位下拜說:“臣失言,皇上恕罪。”
皇帝沉默片刻,又說:“他案子裏的別人都立斬,怎麼就留下主犯斬監候?朕看應該斬立決。”他的語氣不像動怒,揣測不出任何意思。
王榕哪裏敢搭腔,隻是再次磕了一個響頭。後悔沒有聽老婆的話,白跑來觸犯了龍鱗。鬆娘鄭重其事的勸他說:“你真以為他和相王一模一樣啊?他討厭下麵揣摩他的聖意。本來就沒打算網開一麵,你一去保準火上澆油。”
他心裏忐忑,隻聽皇帝不鹹不淡說:“沒有旁的事就跪安吧。”
王榕立刻小心推出,出上書房的時候他最後看了皇帝一眼:他正繼續寫字,無絲毫變色。
竹珈手裏的筆越來越慢。眼前浮現出一個虎頭虎腦的小孩的臉孔。小時候縱然他定立差些,到底是名門出身。怎麼墮落到這個地步?連王榕都來說情,案子的轟動是可想而知的。他恨不得親手打那個下作東西幾個巴掌,心裏卻莫名的刺痛。
親君子遠小人,離開京城時他送給他的告誡?他怎麼不聽?
四個伴讀,病死了兩個,還有一個隨父親遠在廣西,這一個要處死了……而且,逼得他竹珈親自簽署詔令。竹珈自省,他身邊的人都會離開嗎?
宦官們提著燈籠,他步行回昭陽殿去。今年母親不在,和弟妹一起在京口。昭陽殿的荷花也遲遲不開。前幾天竹珈留心到萬綠叢中抽出幾朵紅芯,但今晨經過的時候,都是殘花了。
夜光下荷塘寂寥依舊。夜色掩蓋了他的失望。他最愛荷花。母親也知道的罷,但她總是反複問竹珈:“你是不是喜歡荷花呢?”
母親有三個孩子,她毫不掩飾對竹珈的偏愛。她曾經多次說,竹珈是“朕之第一子”,而且讓史官把她的這句話紀錄在冊。十三四歲的時候,作為皇帝的母親就不再反駁他的意見。和大部分的遺腹子一樣,他對母親愛到形容不出的程度。
昭陽殿裏麵的千瓣蓮盛開的時候,她拉著竹珈在池邊閑談。竹珈頻頻的看她,紅蓮花反射在母親澄清的眸子中,好像火花。母親的眼睛總是望著池塘的深處,或者更遠的天際。雖然兩者沒什麼關聯,但這時竹珈就會想起自己的父親來。他究竟是怎樣的人呢?
母親生他的時候,還不足十八歲。已經和父親相依相伴十年。竹珈對命運的作弄不平,好像父親教養母親長大,然後母親教養他長大。他們三個人的心靈,從來沒有一個機會交流。
回到寢殿,竹珈還是在床上看書。他是愛書如命的人,不久前在昭陽殿的一個櫃子裏找到一疊詩歌。因此每日臨睡翻看。
這些書好像許久無人翻閱,因為保存完善,也沒什麼灰塵。看久了,竹珈的手指上仿佛還沾有比茶香還淡的芬芳。
竹珈湊近書頁去聞,又無跡可循。
做人耐不住寂寞,那麼何所不至?竹珈慶幸自己耐得住,連母親遠離他,他也受住了。他喜歡黑夜,夜裏安靜。有一次他對伯父王玨談起,王玨笑著說:“你的父親好像也喜歡夜。一年我同他水路到吳興去,睡在艙裏他告訴我:仙路禪關往往就在碧天靜月重打通。”
竹珈問:“父親小時候好像是要出家?”
王玨神色複雜,笑歎道:“幾乎是吧。不僅阿弟自己一門心思要當和尚,靈隱寺的老住持同我還爭呢……我要不爭,也就沒有你了。”
竹珈聽他最後一句的懊悔口氣,倒更應該配上“我要不爭就好了”的台詞。
要是讓父親出家,也許現在還在江南第一古刹活得好好吧。
伯父看透他的心思一般,說:“人各有命,絕非一人一事可以更改。”
大臣們要他大婚,他也知道。
對於一個皇子,他的潔身自好是不可思議的。竹珈也不懂:是把自己看得過於貴重?還是把愛看得過於可怕?
他自問沒有什麼怪癖,也沒有過分的潔癖。可一旦想到和一個不喜歡到透徹的女子纏綿,他渾身不自在。而且,他不願意自己大婚之前,就有子女出生。所以,如果一定要他履行“義務”,拖一段日子也好。
突然聽到雕花窗下有響動,竹珈鯉魚打挺跳起來。打開窗子。
一隻肥胖的鬆鼠蹲在窗台上,竹珈鳳眼一亮,對鬆鼠賜予他的“寶貴”笑容。
“你可有三天沒有來了。不過這鬆果是我早晨放上去的……沒我的允許,內侍們不可以到這扇窗來。”
無論皇帝還是老百姓,動物眼睛裏大約差別不大。鬆鼠對他富有吸引力的笑容基本上沒興趣。眼珠子咕嚕嚕轉,隻是啃著吃食。
竹珈也不在意,微笑著看它津津有味的吃。
“你有父母嗎?兄弟姐妹呢?嗬嗬,你和我一樣是夜遊神。大概也沒人管。”
竹珈伸出細長的手指,小心翼翼的碰了一下鬆鼠的尾巴。也許和他熟悉了,鬆鼠還是在吃。小爪子抱著果子,倒像在作揖道謝。
等到它哧溜的跑開了,竹珈才脫下外罩的龍袍,打算安歇。意外發現地上有一張薄箋。他剛才跳起來的時候,把書碰倒了。很有可能是夾在書裏的。
這是一張精心折疊過的碎金箋。
竹珈打開一看:墨筆畫著一雙眼睛。
隻有幾筆線條:的確是一雙美妙的眼睛——一雙微挑的鳳目。狹長的眼尾,鬼斧神工般的弧度。
竹珈手一震動,這是……?
他好像看到一個幻象,自己的雙目似乎飛離了主人。在多年前的舊箋上歡悅溫柔的望著他。眸子安然慈和,是誰?
看下去,一旁有細小的朱砂落款。
竹珈對著燭火一照,才看分明。
美人圖,禦作
後麵居然加了幾個稍微大點的字:餘下畫不出,今後補上,欽此。
字體幼稚,寫的時候恐怕還故意油腔滑調,“欽此”兩字歪歪扭扭。
竹珈看下去,在箋紙的最下方,是一行飄逸的小楷,墨色極淡,但筆筆藏鋒。
“寶寶十歲戲作,殊為神似,惜五官不全而”。
竹珈看著看著,竟出神起來,蠟燭成灰,他還是忘了去睡。
微雲若綃,舒卷天際。
尚書令王榕家的碧落堂,條幾在花樹之下。點心果品擺放的整整齊齊。
王榕從書房走來,他背後的家童低頭嘟嘴:不知道錦盒裏是什麼了不起的東西。相爺根本不讓他碰一下盒子的邊兒。到了碧落堂附近,他還是知道守規矩,自動退開三丈去。
相爺的夫人是今上的乳母,因此皇帝一年要到相府來遊玩幾次。小家童特別想瞻仰天顏,將來好作為誇耀的資本。但每次遠遠聖駕的白色身影,他就不由自主地低下頭去。喘氣都不敢,更別說大膽的仰視了。可他靠著捕捉到的模糊影像,有一種強烈感覺,皇帝是極美麗的。美麗……想到這裏小家童頑皮的吐了吐舌頭:這想法真乃大逆不道。
王榕一走近妻子和皇帝,就聽到鬆娘的笑聲:“……哎喲,有什麼不可以呢?”
皇帝恬然微笑,該是一個十七歲少年的笑容。但王榕總是對他懷有敬畏,做不到夫人那樣無拘無束。莫家的兒子被處死了。傳說行刑前的暴雨之夜,有個少年進入天牢之內,和死囚坐談了一夜。皇帝本人對此事此人,絕口不提。
皇帝對鬆娘說:“當年候選的人裏真有謝遠瞻?”
鬆娘眉飛色舞的說:“有。不隻他,就說陛下眼前的大臣:工部尚書上官尹,大理寺卿梁繼善都是。這年舊事老頭子最清楚了。”
王榕不過四十多歲,不過鬆娘叫他“老頭子”。多少有親昵地意味。
皇帝手裏的茶杯一抖,咧開嘴笑道:“怎麼有梁繼善?”
鬆娘方才提到了當年為女皇挑選丈夫的趣事,竹珈對此所知不多。鬆娘故意說的高興,言語間慫恿竹珈像當年一樣在大範圍挑選良配。謝遠瞻是南朝最著名的詩人,早就隱居在南山。每有一新詩文問世,就天下傳誦。竹珈沒見過他。原來他少年時代果真是入圍過的。上官大人兩鬢已然斑白,但確實容貌都麗,氣宇軒昂。隻是梁繼善,那……也太胖了……。怎麼和父親,上官大人他們一起被皇室選中呢?
王榕開口說:“梁大人當年可一點不胖,且是名副其實的美少年。他和公子一起在秘書省同僚。臣在蘭台隨侍公子,經常見到。梁大人家名望大,屬他這一房窮困。出席典禮的時候隻有他不係玉帶。公子曾經有意和他兩個單獨值班,把自己的一條玉帶送給他。到了春節拜會,他進入秘書省還是舊腰帶。公子隻是一笑,什麼都不問。公子身無長物,除卻送他的,自己隻有一條,也沒得替換了。後來臣忍不住問起來,公子說:到了年關,想必人家手頭緊了。再也不多說一句。因為這麼段故事,臣對梁大人少年時的印象深得很。”
竹珈知道王榕口裏稱呼父親,總是“公子”二字。王榕雖為人謙和自守。但從來不掩飾自己曾“伴食於相王身畔”的驕傲。同時,竹珈長大了,王榕人過中年,秘書省裏同列的美少年發了福,父親總是人們心裏不老的“公子”。竹珈有時也自我安慰:父親英年早逝,也不全是壞處。
竹珈這些天常常沉湎於自己不熟悉的過去,便用和鬆娘一樣家人般的口氣追問下去:“選的時候,父親怎麼想的?”
王榕的眼睛直視晴天,說:“開始所有人根本不清楚是怎麼回事。太上皇隻有八歲,按常理都不會想到那方麵去。到後來皇上把年輕人七八人一組的叫到宮內參加茶會。公子去了,同座的不僅有謝遠瞻——他此時已經出名,還有廣州刺史的兒子,本來遠在湖南的許國公世子。回來一說,老大人和大公子才明白過來:原來皇上有這個意思。公子一言不發。大公子倒說,公子雖出色,但一來在這些人裏麵和皇太女年齡懸殊最大,二來體質也不甚強健。其他少年俱身世顯赫,厚於才貌——他許是選不上。隻有老大人說了一句:哎,我兒無第一,天下無第二。”
鬆娘給竹珈的兔毫盞裏加了些茶水,手裏提著壺不放下,說:“這話我也第一次聽,皇上看老頭子多麼會‘藏’。”
竹珈笑了笑,“我兒無第一,天下無第二”。祖父說這話,是怎樣的神態呢?父親一言不發,心裏又是如何呢?他永遠無從探知。
他拿過王榕奉上的錦盒:一方玉印上篆刻兩字“慎獨”。
“父親刻得是鍾鼎文?”他自言自語。
王榕以為他在問詢他,因此說:“是。公子入宮以前,給了臣的。臣……始終帶在身邊。”
慎獨,君子慎獨。
竹珈離開王榕的家以後,逡巡到了荒廢的王家舊宅。
王氏叛亂以後王家人都去了廣州,伯父也隱逸山林。偌大的院宅,隻有竹珈成年以後,偶爾前來憑吊。
父親的書房前麵有一個水池,名為“煙玉潭”,活水連通京城的湖泊。
伯父告訴過竹珈,這裏是他和王覽的“放生池”。
竹珈站在潭前,用手指輕輕的撫摸著一方青石上銘刻的字跡。
似曾相識的飄逸,和那夜偶然發現畫箋下的淡墨書體一致。
“堂前一池水
芙蕖香十裏
三世皆放生
波臣不可數”
伯父說這是十三歲的父親刻下的。那時誰會想到後來的事情呢?王氏因為父親而達到頂峰,又因此衰落。福禍相倚。
父親倘若不被選中,那麼一個類似於他竹珈相貌的孩子也許還在這煙玉潭裏麵放生,也許還做著隱遁的美夢。說不定也叫做“竹珈”……。但那不是竹珈,而他才是竹珈——一個皇帝。
第二日竹珈上朝後,回到昭陽殿。滿池的紅荷居然開放了。
他驚喜,更驚喜,母親端坐的那裏等他。
“母親一來,花都開了。”他笑著說。
他的母親偏過頭說:“我不信。早就該是花期了,皇帝哄我呢。”
母親拉一拉他的手:“我來,有一件事……”
母親這回一住好幾天,到她離開,竹珈還是沒有提到那張舊箋。
竹珈聽許多人說起過自己的父親,印象裏父親似乎是個不愛說話的人。知道他最多故事的人,隻有母親。竹珈給那個完美的形象描摹出朦朧的畫本,就越發不真實。隻有那張多年前的舊箋,那雙眼睛,是鮮活的。但竹珈明白:他也許一開始就沒有打算讓母親知道他的發現。
他怕她流淚。他還是懵懂稚子,年輕而美麗的母親抱著他坐在荷塘的麵前。不知不覺就無聲的哭泣。他太小,話都說不全,心裏難過又惶懼。沒奈何隻有用自己的小手不斷抹去母親眼睛裏麵湧出的淚水。
竹珈記得宮內叛亂的時候,他曾經被人關在漆黑的房間裏,多少天都見不到母親。他就是不哭,因為母親說他不可以流淚。
他多久沒有流淚了?這是他唯一模糊的事情。
盂蘭盆節年年都熱鬧,但王榕覺得今年格外不同。
他一身樸素的家人裝扮,站在西湖邊上。看著潮水般的人流。天還沒有黑,小孩子們已經提著“鬼節”的花燈。
盂蘭盆節不僅是鬼節,也是“孝親”之節。太上皇,或者現任的皇帝每一年都會主持宮內的祭奠,把給死去的先人的貢品在火中焚化,以盡哀思。
王榕也有父母,他連他們的姓名都忘記了。杭州是他重生的地方,多年以後故地重遊,他不由感慨。
他等待著,下午在靈隱寺的盂蘭盆法會即將結束了。皇帝也快到了。
西湖水碧綠微瀾,少年皇帝穿著雪白蛤衣,沿著紅橋畫堤而來。
竹珈是兩天前到杭州的,昨夜秘密的下榻在靈隱寺。
老掌院坐化,新的住持不過四十多歲。他領著皇帝到了他父親過去住過的禪房。
“貧僧見到皇上就覺得親切。”住持笑說,他自稱七歲就與王覽說道論禪。
竹珈為供奉佛經而來,這是由母親書寫的。她一定要將此尊貴的寫卷獻給靈隱寺,竹珈因此親自到了杭州。他是第一次到靈隱。母親說,十五歲的時候去過,父親陪伴著她。二十多年以後,竹珈卻獨自前來。
草頂的禪房幽靜,找不到絲毫過去住客的痕跡。到了夜間,竹珈的耳朵裏聽到僧人們的晚課。念經的聲響不大,也不顯得嘈雜,奇妙的和大自然融為一體。
竹珈聽著聽著,竟然不到午夜就入睡。
他做了一個夢。
夢中有一身材高大的男人沐浴月色下,他對竹珈笑道:“和我一起到天上去如何?”
竹珈感覺自己對他熟悉之至,因此欣然同意。二人把臂,騰雲駕霧直上雲霄。
天宮金碧輝煌,除了西王母池中的蓮花,竹珈對其他花木都叫不出名字。
冉冉飛升,直到三十三重天上的城市,越發崔巍絢爛。赤日黃金,光芒四射。白鶴朱雀口銜仙草,竹珈兩人隨意徜徉。
竹珈說:“這是什麼地方,難道就是‘善見’城?”
那人笑而不答,隻遞給竹珈杯子,杯中玉露甘甜,有酒味,但不是酒。
竹珈好奇地說:“為什麼請我喝呢?”
“不然是什麼呢?善見城不可以飲酒,你要飲酒,我該帶著到蓬萊島。”
那人又說:“竹珈,明天是凡間節日。因此不能讓你久留。”
竹珈拉住他的手不放:“高人的名字是什麼?何以就知道我是竹珈?您又仙鄉何處?”
那人也握住他的手,一股暖流似乎遠遠不斷。他微笑道:“我沒有家。白天雲遊蓬萊天界,夜間就住在你的心裏。”
竹珈還要再問,夢忽然醒了。
天蒙蒙亮,靈隱寺的僧眾已經在大殿念經。竹珈反複回憶,隻是記不起夢中人的相貌。這一天的法會他也不時想到此事。
等到見到王榕,他們二人順著西湖前行。黃昏時分,才隨著眾人到了一處。
那裏張掛許多燈籠,人山人海。
王榕機警,為竹珈找到一個高處。
因此江上風光盡收眼底,王榕說:“……公子,每一年這裏都是如此壯觀。到底骨肉之情與生俱來,情人朋友也難忘懷。”
竹珈默默無語,月上東山,湖上萬千蓮花形的紙燈漂浮,每盞燈的中間都有火光,飄到湖心就燒化,沉入深情的湖。新放的燈猶如漲潮,又相繼而來。
湖邊如此多人,出乎意料——極安靜。雖然都是各有對死者的懷念,每個人都是安詳的,很少有人哭泣。
竹珈的腦海縈回著住持在盂蘭法會上洪亮的聲音,忽然萬千著火的蓮花和著月華,折射出一道靈光:讓他想起了夢中人的眼睛。
是父親的眼睛嗎?是畫中的眼睛嗎?
昭陽殿歲歲紅蓮,天上人間,父子兩處沉吟。
竹珈想:沒有見過父親,原來他與我同在,一生無法分割。
王榕瘦弱,被人擠到了後邊。還好少年皇帝立在高處,身姿挺秀。又穿著白衣,很好辨認。
長時間過去,皇帝還沒有回頭。
王榕也並不想去叫他。
竹珈沒有回頭,是因為他哭了。
七月的風吹來,淚珠模糊了視線,在他的眼睛裏,湖心燈火好像天宮的星辰。
一個上了年紀的婦人拽著個人從竹珈身邊走過,數落說:“你看你,那麼大個人還哭得和孩子一樣。”
竹珈勉力睜開眼,老婦人身邊,眼睛哭得紅紅的小小少年回過頭和他四目相對。
人生的某時某刻,他和這個素不相識的人是相同的。
竹珈明白:這一瞬間,隻可以在心底成為永恒。
景,過目而忘,情,心頭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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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時上傳的其他四個番外都在文中可以找到,大家看一下文章簡介下麵的說明。
每個番外都有“2005年9月新加”字樣。六篇是一起發上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