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番外:寒煙翠(老年韋娘的角度番外,2006年春節小範圍發)
竹林青翠,雨絲拂麵。我從山腳下的悠閑的逛回山莊。莫幹山入了夏,還是一季清涼。真是好地方。山腳下村落的孩子們,有些已認得我,趕著我叫“好婆婆”。鄉下話叫“好”,一方麵是說我和善,我常在籃子裏麵裝些糖果給小孩子吃。另一方麵,也是說我“好看”。一晃我也步入花甲之年。頭發都白了,還有什麼美呢?可我聽了,仍會笑出來。村民們都淳樸,連帶孩子們也可愛的緊。好地方啊。
流蘇和王玨去山裏采藥,不到天黑回不來。我收拾一下屋子,就開始作飯。炊煙嫋嫋,茅屋裏麵飯香撲鼻。
忽然,我聽到竹籬笆“吱”了一聲。外麵好靜。我走到屋門口張望,少年一身白衣,姿顏如月。笑嘻嘻的叫我:“韋婆婆!”
我一驚:“怎麼你來了?”
他的瑩白臉上沾滿了雨絲,不慌不忙的笑道:“天下何處不許我來呢?我是竹珈。”那倒不錯。因為他是獨一無二的竹珈,當今天子。
他第一次來他伯父母的山莊,四下好好轉了轉。讚歎說:“伯伯他們過得真是神仙日子,怪不得婆婆不肯回去。”
我微笑:“皇上,那是沒有的事。妾素來苦於暑熱,京口,建康都是有名的火爐。皇上還是夏不揮扇,冬不升爐嗎?”
他點頭:“是啊。三伏天我也不覺得特別熱,冬天若近了火,反而要出汗。”
這就是人們所謂的“中和之氣”嗎?他太像他的父親了,我隻祈願他的身體底子要厚些。
了解過去的人,有的死了,有的遠在天邊,還有的如我,如王玨,並非遺忘故人。但女皇神慧已經有了華鑒容陪伴,雖然這份廝守代價極高。我們也不願不合時宜了。
“婆婆,做皇帝,連婚姻也是國家大事嗎?”竹珈若有所思的問我。
我坐下來:“怎麼不是?太上皇是太運氣了。許多先皇終身都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的伴侶。若說美人兒,有才藝,性情好,後宮還少嗎?但感情的事又不是買賣。”
竹伽細長的眼角秀氣壓人,他問:“婆婆記得過去的事……?”
“皇上要聽?”
“不……,太久了。聽了反而不好受。”他斷然搖頭。
雨越下越大。我泡了壺茶,看著竹伽。他儼然如神。往事,從來沒有如此清晰過……
我的女兒生下來就死了。我沒有流淚,唯恐傷了吳王的心。但王隻是微笑著照顧我,安慰我。直到有一天夜裏,他抱著我進了輛馬車。他要我去給剛生下的皇女當乳娘。
“
我不去,求你讓我留在你的身邊。”我真不願意!他已經被解除了所有的實權。門庭冷落的吳王,甚至不被允許出城。誰都知道下一步是什麼……
吳王在馬車的顛簸中,給了我一個長吻。他貼著我的肩膀,不讓我看他的臉。“
碧嬋,答應我,你活下去就是對我好。”他的聲音,居然有幾分哽咽。他曾經多麼意氣風發的人。我惶恐了,連忙說:“我答應了,王爺,別這樣。碧嬋……到死都是你的人。”
“進了宮,你就是宮裏的人。”昭陽殿的皇後,華妍之美,使人難以置信。她臉上的笑容,比春日陽光溫暖多了。
我抱起女嬰,皇後冷冰冰的聲音飄過來:“我把皇朝的繼承人交給你。你要仔細。隻要你照顧好她,你在意的人,我保證會讓他活著。”
皇後沒有食言。我日以繼夜,小心翼翼的嗬護神慧。每逢春節,皇後都賞賜給我一個大錦囊。裏麵有寶石,明珠,翡翠。還有-----他的來信。我經常給吳王寫信,但每年隻被允許收一封回信。因此吳王的信總是格外長。如今他的世界局限在一方園囿中。我們所談的,有風景,氣候,還有往事。
神慧不到一歲,就會走路說話。她第一次開口就是對我,她說:“娘。”她認人,不讓生人靠近她。每日除了纏我,也就是華鑒容可以讓她安靜片刻。
華鑒容對她過於寵溺,小姑娘咬他,踢他,他隻是憨笑。連皇後有次都對我講:“男孩子哪能那麼慣著女孩子?將來她長大了,會覺得一切都是天經地義。”不過,皇後的笑挺得意。
神慧六歲的時候,有一天華鑒容帶著她在昭陽殿的苗圃中玩耍。她一定要他講故事,鑒容讓她躺在他大腿上,邊說邊用手指去撫摸她頭頂的黃毛。神慧打著嗬欠,漸漸入睡了。金色的陽光照耀著牡丹花從,甌碧魏紫,哪有少年一半的俊美?我是過三十的女人,霎那也恍惚起來。其實華鑒容在青澀年紀,就對女性富有吸引力。皇上的妃子們來昭陽殿的時候,常對他駐足遠望。他偶爾回頭,年輕的姑娘們就竊竊私語。
皇後走到鑒容的身邊,小聲吩咐:“容兒,你把她交給韋娘。為我去摘一朵昭陽裏最美的牡丹來。”
鑒容指了指最近的一朵:“娘娘,就在手前。阿福睡了,弄醒了她恐怕又要發脾氣的。”
“容兒,這是今年盛開的第一朵呢。隻不過,如今它也最接近殘期了。”
華鑒容的眼睛黑亮亮的:“是,但鑒容眼裏隻有這朵好。”
皇後拉住他的手:“好孩子。你喜歡這朵,舅母也就喜歡。我們不急著摘它,過幾年也許就更美了。”
華鑒容一愣。臉忽然泛紅了,他靦腆的說:“謝娘娘,鑒容記得娘娘的恩。”
他轉眼看了看我,臉更紅,低下了頭。
神慧到了七八歲,跟了師傅讀書,也學會拌嘴。她常氣呼呼的對我說:“金魚最壞。欺負我,笑我,哼哼,將來我要把他發配到海南島去!”她是孩子,說過就忘了。第二天起床,還是要拉華鑒容陪伴著玩這玩那。
我逗她:“男孩子到了海南島,隻好討野人當媳婦啦。”
神慧瞪眼,正色說:“那不好。金魚討厭,長得醜點……,但將來要沒有人嫁他,我也不喜歡毛絨絨的野人。”
她從此再也沒有提到過海南島。
華鑒容真離開她那天——他不過出京守喪而已。神慧告別他後回到東宮,哭得好不傷心。黃昏的時候,她還在等他。沒力氣了,她就躺在床上。拿條手絹蓋住小臉。這時小宦官偷偷告訴我,華鑒容到了門口,卻不肯進來。
“韋娘,她要是一哭,我怕自己也忍不住。總有種預感,也許這一去許多事都會變。”母親的死,是他邁向成熟的開端。
“阿福生氣起來,老喜歡躲到文華殿的書閣。她在東宮貯藏室的第二格養了一隻老鼠。她喂不來……,韋娘你要記得每天去給它吃食,但別讓阿福知道了別人在幫她。這幾天夜裏,我為她把後麵要學的課業標注好了。進上書房的時候,別忘了偷偷放在她的宣紙下麵……”
我不斷點頭,少年的眼神頗為憂鬱,說話時候的柔情卻不會被任何人錯認。
不久,就有了一種傳聞。聽皇上身邊的宦官說,皇上連續幾天邀請少年公子們進宮參加他主持的茶會。他們無一例外的出身名門,姿儀美麗。更有甚者,有些孩子,是從千裏之外,自己父親的任所或家族的封地,奉旨入京的。這太不尋常了!
等神慧告訴我“母後說要給我選人作伴呢。哎,韋娘,還是金魚好。對嘛?”我的手心都涼了,我回憶起那黃昏時分,一身喪服的華鑒容的憂鬱與不安。
夜間,我去求見了皇上。自從皇後病倒,他每天除了上朝,就是盤旋在昭陽殿中。皇後神誌昏沉,此時已經睡著。皇上則披著衣服,站在風口。
他老了許多,在夜色中我盡量不去想他與吳王酷似的外貌。吳王,也會蒼老吧?我們是被生生隔開的上一代,難道皇上忍心讓自己視若親子的華鑒容受這種苦痛?
皇上歎氣,雙手扶起我:“阿韋,容兒配給神慧——是早就定下的事。朕怎會忘記?但時過境遷,現今別人都行,就他不可以。原因……,朕不能告訴你。想必有一天你也會知曉。”
我說:“皇上,皇太女是太小。但皇上皇後又怎麼放得下華公子的一片心呢?”
皇上凝視我:“阿韋說的不錯。但作為皇家人,與其要別人的愛心,不如要別人的忠心,誠心。高處不勝寒,容兒離了這漩渦,未必不是好事。”
我多說無益,隻好探起皇上口風:“皇上已經有了人選嗎?”
他猶豫著,說:“我隻告訴你一個人,阿韋。我想選謝家的孩子。那孩子韶秀聰穎,作詩如有神助。他今年剛好十六歲。但……在皇後麵前我不能做主,還要她定。”
我脫口而出:“謝公子是少年中最出色的嗎?”
“不,還有一個人。然而完美無缺也是件憾事。”皇上看著荷塘月色出神:“他好象是天界的謫仙,和這宮廷陰謀,爭權奪利全不相幹。而且他的家族過於強盛。朕因此並不主張他。可……
”皇上歎了口氣。
一個月後,琅琊王氏的王覽被封為尚書,侍中。天下的每個角落,無人不知他將是皇太女的丈夫。我突然明白了皇上的歎息從何而來。他果然了解皇後。而我在昭陽殿見過少年王覽以後,也理解了皇後為什麼一眼挑中了他。皇上是男人,男人先讓理智做決定。而皇後是女人,女人被感覺與印象征服。
我懷著挑剔的眼光看王覽,但他的舉動,言談,實在無可指摘。麵對突如其來的顯赫,他淡然處之。麵對宮廷內外的諂媚,他從容微笑,眼神清靈。他像泉水,在緩慢的柔和的節奏中,淹沒了一切。隻有一個月,這有一雙微挑鳳眼的少年就使所有的人敬愛,包括我。
他風儀與秋月齊明,音徽與春雲等潤。但他的風采,並不容易使人產生凡俗的感情的。女孩子們不會像以前對著華鑒容那樣狂熱:追逐少年的每個動作,隻因為他的顧盼,就耳語臉熱。對王覽的膜拜,隻會使宮女們更端重,更平心靜氣而已。他才十八歲,但連我都以為他已沒有了弱點。
神慧和他很快的親近起來,本來常提到“金魚”的地方,現在她這麼說:“我問王覽去。”夏天結束的時候,我把一盞華鑒容鬆的水晶燈收拾在舊箱籠中。我想,神慧大約並不需要它的光亮了。
我第一次和王覽單獨談話,是在秋天雨日。王覽把我叫到屋簷下,說:“韋娘,林太妃病重,我知道你想什麼。別擔心,我會幫你。”
我愕然:“王尚書,皇上對此事敏感。請千萬不要冒險。”
他微笑:“韋娘。皇太女還不懂事,要是她大一點,定然會為你請願。你信嗎?在她長大之前,她所不能承擔的事我都會為她做。若你是皇上,你會遷怒於我?”
我無語,他又說:“我母親辭世的時候,我不在她身邊。吳王現在的境況……,所以我會做。”
無論王覽事前是否有足夠的把握,當我和吳王重逢的時刻,我們對他充滿了感激。雖然我們兩人的終點是:殘春深處,我眼睜睜看著他飲下毒酒。
王覽與神慧成婚之前,我鄭重的告知神慧:“結婚以後,你不能再和我睡了。”她十分扭捏:“我和人家睡不著的。”我笑道:“王覽,不算是人家啊!”神慧狐疑的望著我:“咦,為什麼呀?”我說:“結婚以後就變成一個人,就像兩個泥人,合在一起揉成團兒了。”神慧咯咯的笑起來:“那以後你們看到王覽,就會說他是神慧嗎?”
新婚的次晨,王覽早早就起床。日上三竿,我摸到神慧的帳子裏麵想叫醒她,她忽然一躍而起掛住我的脖子,小聲說:“阿姆,王覽真的不是‘人家’!我睡得很香,還做了好夢呢。”
沒幾天後,王覽的一位表兄,帶著新婚的妻子入東宮覲見。夫婦倆人年貌相當。神慧蠻喜歡秀美的新婦,嚷著要她抱。於是王覽的從嫂就抱起了她,神慧吃了個蜜棗,問她:“你丈夫也喂粥給你吃嗎?他幫你擦臉嗎?他教你做什麼功課呢?他怎麼哄你睡覺?”新婦不知道如何回答。王覽的表兄解圍道:“殿下,拙荊年紀太大,已經學不了新東西了。”大家都笑起來,王覽佯裝倒水,從他的側臉,我捕捉到了絲尷尬。
他們告辭後,王覽把神慧抱到膝蓋上,攬緊了她,溫柔的說:“慧慧,以後別把我們倆的事隨便告訴人。特別是在內閨裏的。你想,別人又不告訴我們他們的事,所以……”他輕輕捏捏她的耳朵:“我們也不讓他們知道。”神慧點頭,整個人趴在他上身。“乖寶寶。”他誇獎道。抱著她輕輕的搖著。這時候,連我都不想踏入房間請他們用膳。
神慧當上皇帝,出乎意料的快。少年王覽的臉色蒼白,方寸完全不亂。我曾經看到他連續一夜批閱公文,連脊背都不曾彎一刻。神慧登基以後的第二個月,他命宦官把他手邊的兩箱書籍送回王家去,我瞥了一眼,都是佛教經典。
王覽日理萬機,但神慧的信手塗鴉,廢棄玩具。他都必定親自來整理裝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