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發現桌上的水晶燈的時候,頗有點吃驚。王覽笑了笑說:“總是人一片心意,要是丟在灰塵堆裏,可惜了。”他沒有問誰是金魚,但他會不知道嗎?
神慧十二歲那年的元宵,久違的華鑒容回到了宮廷。他的光豔形象,重新引起了騷動。說他風流冠絕,恰如其分。可他居然回避我的眼光,那樣的時候,我就依舊覺得,他還隻是孩子。
元宵夜,大殿開演歌舞,王覽與他父親談的不亦樂乎。老大人提早告退以後,他還泰山般穩坐在殿中間。他不經意問我:“韋娘,陛下更衣那麼久?”
我說:“相王,妾派人去催請陛下,可否?”
他明澈的鳳眼好像在尋找什麼,逡巡了一遍四周座位。他一刻失神,旋即微笑擺手說:“不!不用了,焰花放遲些也行。”
神慧出現時,活像做了錯事被人當場抓住。但平素對她體貼細致入微的王覽,卻不聞不問,隻是拉住了她的小手,放在自己的手掌中捂著。
煙花綻放,人聲鼎沸。王覽的眼神平靜如鏡,柔和的視線一動不動的盯著神慧。不知怎麼,我感到一陣輕微的顫栗,不忍心走近他們。
我們都太寵她,他舍不得讓她經曆,真的就好?
破城的前夜,大軍行營中的她,收到了一件禮物。圍城內的華鑒容,用自己的鮮血繪成芍藥送給她。在我的懷裏,她淚流滿麵,緊緊攥著那方手帕。
華鑒容讓她哭泣,不止一次了。王覽從來不讓她哭,至少在此時沒有過。我撫慰她很長時間,王覽還沒有進帳來。我隻得走了出來,想要宦官去找他。結果,他就站在寒冷的大帳之外。仰頭望著遠山的篝火。
“她還在哭嗎?”他不看我,喉嚨都啞了。
我說是。
“她不是為我哭,所以我不能不讓她哭。但我不想看她現在的樣子。我怕鑒容真的會死。……我終究也是自私的。”
“華鑒容會挺過去的,他要比自己想象的還堅強。相王,陛下已經長大了,你應該讓她承受大人的一切。沒有痛苦,就沒有歡樂,不是嗎?”
他沉默。過了一會,他大步走到帳門口,掀開簾子入內。神慧的哭聲突然高了起來,漸漸的,歸於平靜。我在縫隙裏麵朝內望,王覽半跪在地上,從背後抱住她,不斷的輕聲說著什麼。她回頭,也貼著他的耳訴說個不停。
先皇在出征前夕對我說過:“阿韋,不管你信不信。朕從來沒有想過讓神慧以外的孩子繼承皇位。我不是為了她是我的女兒,隻因為她是皇後的孩子,所以,她是唯一的。”
有時候,“唯一”是狹義的,狹到身心合一,連前生來世都要交代。有時候,“唯一”是廣義的,隻是某時某刻,靈魂中的一個火花。
華鑒容到荊州赴任前,來見過我。我們沒有什麼話題,他隻是說:“替我謝謝王覽。”他瘦了,一雙凝結花魂的眼睛絕望的燃燒。
我拍他的衣袖:“謝謝你,鑒容。韋娘心裏清楚。想想新的日子吧!我可沒有叫你忘懷,隻是希望你可以幸福。鑒容,先皇後說過,華鑒容配得上世間任何幸福。”
他憑欄眺望,說:“是嗎?我並不貪心,但我隻祈求過一種幸福。可歎到了今天,連想想都是對朋友的褻瀆。”
我永遠忘不了夏夜暴雨下的昭陽,我獨自守著通向涼殿的大門,不許任何人進去打擾。雨落荷花,青色的荷塘池水洶湧的泛濫。多年以前,我也是如此成為了女人。那個教書先生在書房裏麵激烈的擁抱了我。當時外麵好象在飄雪,他的眼神是火熱的。太疼了,太美了,所以忘不了。就算後來跟了吳王,還是忘不了。不知道是因為雨大,還是因為這些年看著王覽帶著神慧一路走來。我的眼眶和鬢發都潮濕了。我刹那間醒悟,我自己塵封的冬天,神慧與王覽的夏天,都是人生中的春天。人,並不是隻可以愛一次。但那種春天,可能隻有一次。
時光飛逝,華鑒容又回來了。他經常陪伴在神慧的身後,神慧的眼睛裏麵隻有王覽。他變得更沉默,收斂了桀驁不馴,隻做君主的影子。有的時候,我害怕看到華鑒容的眼睛,他流露出殉教者的誠意,對自己的苦甘之如飴,而且他還是一個不被注意的影子。
節外生枝,四川送來的周遠熏也成了道風景。他的雅豔,無人不歎為觀止。華鑒容對他采取完全漠視的姿態。可王覽對他的關心,連我都覺得有點過頭。若是敵視王覽的人,甚至會認為他虛偽了。
我尋個機會對王覽說:“相王,容妾身說一句,如此重視周遠熏,有些折他福氣。開了個頭,以後不是還會有效法者?”
王覽的臉上浮起種我從沒見過的奇怪笑容。他的嘴角,眸子,都帶著絕頂的傲然:“韋娘,我隻是把他當成一個孤單少年罷了。你可知道,再多上百上千個周遠熏,或者勝過周遠熏的什麼人。有的東西絕不會變。”
原來如此。人人都說王覽謙和,但絕對的謙和,來在於絕對的自信。那才是真正的他!
我再次見到這種神秘的笑容的時候,是在王覽生命的最後一天。那天早晨,他居然起床了。在昭陽殿裏,他交給我一個荷包:“韋娘,我在宮內將近十年。你好象是離我們倆最近的人。我把它托給你,隻願神慧今生永遠不要打開它。”
我問:“相王你難道可以預見將來?”
他浮現出同樣的笑容,也許比上次更輕鬆些,答非所問地說:“有人說王覽專寵專政。他就是專寵,也曾經專政。但對國家,對神慧,王覽沒有一點虧欠。”
我駭然。後來發生的事,王覽在當時確實預見了大半。
神慧有三個孩子,竹珈是她的頭生子。她好像從不記得生他時候所受的折磨。在她命懸一線的時候,我湊巧看見了華鑒容在寺廟內的許願。
“人各有命。”我對他說:“你要神慧脫險,許諾自己終身不治病。這本就違反天意,自然。”
他虔誠的合掌不理會我,等到神慧蘇醒後,他才對我說:“我不信命。但上天加諸我的,我都會領受。”
我歎息,華鑒容,你總是記得昭陽殿盛開的第一朵花麼?
竹珈打斷了我的思緒:“韋婆婆,天快黑了,怎麼伯父還沒有回來?”
“是嗎?深山裏麵還有一間住屋,若路太泥濘,他們也許會住在那邊。”我走到籬笆外麵,雨已經停了。滿山遍野,原來並非風雨之聲。我笑了:“皇上,你到這裏一趟,隨駕人馬好多。”
竹珈肅然:“婆婆耳朵真尖。這是習慣。我今夜等不到他們,就必須下山。婆婆請同我一起走吧!宮中還有要事相商。”
我默然,半晌才說:“皇上,公主的親事是真的?”
他的鳳眼,光華攝人:“是。”
他轉過身去,竹子的清芬穿透了他的白衫,他似乎笑了聲:“韋婆婆,我是竹珈!我可以有弱點,但我發誓不會在感情上麵。”
我苦笑無言,往事如煙。眼前人是新一代的天子。一朝天子一朝人心.
惆悵前春,誰人花前醉?回眸,人遠波空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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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個番外 :念奴嬌
(王玨和流蘇番外,很久以前發過,此處補上)
京師奢麗,甲於天下。由此衍生出的野草閑花,風流韻事也不可計數。白發老叟,黃口小兒都知道“三法師”的大名:曉月閣的流蘇,寒星齋的九娘,夢霞樓的李含。九娘成名最早,李含年齡最小,流蘇更是三人中的翹楚,號稱花魁。
日上三竿,曉月閣的侍女玥兒捉著一把拂塵走出內堂。流蘇姑娘天性喜愛清潔,因此她每天第一件事就是打掃幹淨茶幾琴台。屋外頭修竹叢生,翠色可餐。堂口一株老梅樹,枯根鬱蟠。到了這個開花季節,難免香雪紛紛,飄到室內。
流蘇姑娘昨天回來的很晚,雖然她賣藝不賣身。但應酬達官貴人的酒宴也經常到三更半夜。玥兒發覺,姑娘這幾天喜上眉梢,就知道那個人就要到京了。她真想問姑娘一句話:都過二十歲了,金山都攢出一座來,又有如意的郎君。為什麼還要渡這花下的生涯?
姑娘待人雖然和善,卻也立下規矩,有的話斷不能涉及。她正想著,見應門的小童阿清一溜煙的跑進來。
“噓,你這個小殺胚!吵了娘睡覺!”玥兒和阿清同歲。她隻比他大兩個月,一向以姐姐自居。
阿清見她叉著腰,柳眉倒豎。才收了步子,賠笑說:“娘還沒有起身麼?實在是有個我不敢不回的客人。”
“什麼要緊?除了王公子,天皇老子見我們姑娘都得等。”玥兒說。
阿清吐了吐舌頭:“這人恰好也姓王。”
正說著,流蘇從裏間睡眼惺忪的走了出來,冶容秀骨,肌膚豐豔,看得那兩個孩子都傻了眼。
“是什麼客人哪?”流蘇掃了他們一眼,和顏悅色地問。
阿清上前一步:“有個姓王的小公子求見。模樣好生齊整,但我看他還沒有我大呢。”
流蘇詫異道:“那麼小的孩子就來逛這種地方,未免忒自信了些。”邊笑著吩咐玥兒:“你去看看,好言勸他回家去。不然我們就告訴他父母來接他。”
玥兒跟著阿清出去,京師的富家子弟中,有的十四五歲就眠花宿柳。但她在曉月閣還是第一次遇到。
非但是第一次見到這麼小的客人,大約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少年。
那個少年正襟端坐。資質明瑩,發膚光細。他身穿一件白色粗布衣衫,臉龐好像一朵秀出的蓮花。見到來人,他靦腆一笑,愈加雅麗,恍惚中蓮花麵上似乎由神佛點化出了聖潔的花蕊。
玥兒也忘記了要說什麼,少年鳳眼流轉,吐氣如蘭:“流蘇姑娘還在裏麵嗎?無妨,我可以等著。”
玥兒看他最多不過十二三歲,雖然麵帶羞澀。神氣終究是不慌不忙。眼見阿清擠眉弄眼。這才記起來流蘇的話,說:“我家娘不方便見你。你還是回去吧。”
因為這少年的儀態不凡,她這回口氣倒禮貌。看少年抬起眼皮,眸子清亮,阿清和玥兒不約而同的覺得他有些麵熟。
“是不是已經先有人在裏麵了?”少年忽然問。
玥兒頓時火起,隻是少年的麵色端莊,也沒有什麼輕薄的意思。
她答道:“沒有。”
少年口角浮出一絲笑容:“那也沒什麼。我還是等著好了。”
玥兒沒了主意,阿清倒搶過她手裏的拂塵,在屋裏胡亂的拍打起來。頓時灰塵飄起。少年似乎不解,但也並沒有出聲。他坐著不動,也不見一點慍色。
他們這裏還沒有會過意,那邊曉妝停勻的流蘇忽然“啊”了一聲,丟下手裏的玳瑁梳子,正要站起來,鏡子卻多了一個青年。他一身青衫,麵白如玉。
他溫和的望著鏡子中的流蘇,流蘇也出神的看著他的影子。
二人竟然久久無語。
“你怎麼還不走?”玥兒被阿清的灰塵嗆住了,忍不住問了一聲。
白衣少年還沒有開口,門外車馬聲響,阿清停了手去開門。一會兒,隻見兩個麗人先後踏進來。
玥兒都認得,頭一個媚眼如絲,長身玉立的是大名鼎鼎的蔡九娘。後麵小巧玲瓏,麵賽桃花的十六七歲女郎,正是李含。
九娘淡妝素服,進門就笑說:“阿彌陀佛,小鬼頭們耍什麼花招?一屋子的灰。”
李含笑嘻嘻的說:“大白天的你們趕人不成?”她瞥見白衣少年,上下打量一番。自己臉上突然湧出紅暈來。
九娘也細細看了看少年,對他略微點頭。問道:“小公子可是姓王?”
少年站起身來:“琅玡王覽。”
玥兒腦子轉的飛快,這才恍然大悟。急忙跑進裏邊,果然看到王玨和流蘇攜手走來。
“小玥,你沒有把我弟弟趕跑吧?”王玨微笑著問。
“沒有沒有。公子的弟弟和公子有幾分像呢。娘,適才九娘和李姑娘到了。”
王玨說:“你們三個人又要烹茶作詩嗎?”
流蘇說:“我不知道你今天就來。讓他們坐一坐就打發他們回家去。”
王玨狹長雙目中閃爍光彩:“這可不好,叫人家說你……”
流蘇甜甜一笑:“多謝你費心。但我這人最不怕人家說。倒是你弟弟,別讓道婆和瘋丫頭給嚇住。”三法師中間:九娘喜好吃素念經,李含愛開玩笑。因此流蘇戲稱她們“道婆”,“瘋丫頭”。
王玨搖頭:“他雖然不大出門,也不至於膽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