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悠悠我心 (5)(1 / 3)

我簡直是蔑視他們,賊自然是可怕的罪惡,然而我沒有用的人,隻知道關緊門,不許他們進來,這隻圖自己的安適,再不為那些不幸的人們著想,這是多麼卑鄙的靈魂!除自私之外沒有更大的東西了!朋友們:在這靈光一瞥中,我發現了人類的醜惡,所以現在除了不幸的人外,我沒有朋友。有許多人,對著某一個不幸的人,雖有時也說可憐,然而隻是上下唇及舌頭筋肉間的活動和音帶的震響罷了——真是十三分的漠然,或者可以說,其間含著幸災樂禍的惡意呢?總之,一個從來不懂悲哀和痛苦真義的人,要叫他能了解悲哀和痛苦的神秘,未免太不容易!所以朋友們!你們要好好記住,如果你們是有痛苦悲哀的時候,與其對那些不能了解的人訴說,希冀他們予以同情的共鳴,那隻是你們的幻想,決不會成事實的。不如閉緊你們的口,眼淚向肚裏流要好得多呢。

悲哀才是一種美妙的快感,因為悲哀的纖維,是特別的精細。它無論是觸於怎樣溫柔的玫瑰花朵上,也能明切地感覺到,比起那近於欲的快樂的享受,真是要耐人尋味多了。並且隻有悲哀,能與超乎一切的神靈接近。當你用憐憫而傷感的淚眼,去認識神靈的所在,比較你用浮誇的享樂的欲眼時,要高明得多。悲哀誠然是偉大的!

朋友們!你們讀我的信到這個地方,總要放下來揣想一下吧!甚或要問這倒是怎麼一回事?——想來這個不幸的人,必要被暗愁攪亂了神經,不然為何如此尊崇悲哀和不幸者呢?……要不然這個不幸的人,一定改了前此曠達的心胸,自囿於淒栗之中,……嗬!朋友們:如果你們如是的懷疑,我可以誠誠實實地告訴你們,這揣想完全錯了。我現在的態度,固然是比較從前嚴肅,然而我卻好久不掉眼淚了。看見人家傷心,我仿佛是得到一句雋永的名句,有意義的,耐人尋味的名句。我得到這名句,一麵是刻骨子的欣賞,一麵又從其中得到慰安。這真是一種靈的認識,從悲哀的曆程中,所發現的寶藏。

我前此常常覺得人生,過於單調;青春時互相的愛戀者,一天天平凡地度過去,究竟什麼是生命的意義!——有什麼無上的價值,完全不明了。現在我仿佛得到神明的詔示,真了解悲哀才有與神接近的機會,才能與鮮紅的熱血為不幸者犧牲,朋友們!我相信你們中一定有能了解我這話的人,至少梅姊可以和我表同情,是不是?

我自從淪入失望和深愁浸漬的漩渦中,一直總是頹廢不振。我常常自危,幸而近來靈光普照,差不多已由頹廢的漩渦中紮掙起來了。隻要我一旦對於我的靈魂,更能比較的解放,更認識得清楚些,那麼個人的小得失,必不至使我驚心動魄了。

梅姊的近狀如何?我記得上半年來信,神氣十分萎靡;固然我也知道梅姊的遭遇多苦;但是,我希望梅姊把自己的價值看重些,把自己的責任看大些,像我們這種個人的失意,應該把它稍為靠後些。因為這悲哀造成的世界,本以悲哀為原則,不過有的是可醫治的悲哀,有的是不可醫治的悲哀。我們的悲哀,是不可醫治的根本的煩冤,除非毀滅,是不能使我們與悲哀相脫離。我們隻有推廣這悲哀的意味,與一切不幸者同運命,我們的悲哀豈不更覺有意義些嗎?嗬!親愛的朋友!為了憐憫一個貧病的小孩子而流淚,要比因自己的不幸而流淚,要有意味得多呢!

神實在是不可思議的,所以能夠使世界瑰琦燦爛,不可逼視,在這裏我要告訴你一件很有趣味的事實。前天下午,我去看星姊,那時美麗的太陽,正射著玫瑰色的玻璃窗上,天邊浮動著變幻的淺藍的飛雲。我走到星姊的房間的時候,正靜悄悄不聽一點聲息。後來我開門進去,隻見星姊正在搖籃旁用手極輕微地搖著睡在裏麵的小孩子。我一看,突然感覺到母親偉大而高遠的愛的神光,從星姊的兩眸子中流射出來。那真是一朵不可思議的燦爛之花!嗬雋妹!我現在能想象你,那溫慈的愛歡,正注射著你那可愛的嬌兒呢!這真是人間最大慰安吧。無論是怎麼痛苦或疲乏的人,隻要被母親的春暉拂照便立刻有了生氣。世界上還有比母親的愛更偉大麼。這正是能犧牲自己而愛,愛她們的孩子,並且又是無所為而愛的嗬!母親的愛是怎樣的神聖,也正和為不幸而悲哀同樣有意味呢!

現在天氣冷了,秋風秋雨一陣緊一陣,燕北彤雲,雪意必濃,四境的冷澀,不知又使多少貧苦人驚心駭魄。但願梅姊用悲哀的更大同情,為他們洗滌創汙;雋妹以母親偉大的溫情,為他們的孤零噓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