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你還記得那女教員預備室的樣子,那屋子是正方形的,四壁新裱的白粉連紙,映著陽光,都十分明亮。不過屋裏的陳設,異常簡陋,除了一張白木的桌子和兩三張白木椅子外,還有一個書架,以外便什麼都沒有了。當時我們看了這幹燥的預備室,都感到一種悵惘情緒。過了幾天,我們便替這個預備室起了一個名字,叫做白屋。每逢下課後,我們便在白屋裏雄談闊論起來。不過無論怎樣,彼此總是常常感到苦悶,所以後來我們竟弄得默然無言。我喜歡詩詞,你也愛讀詩詞,便每人各手一卷,在課後瀏覽以消此無謂的時間。我那時因為這預備室裏很幹燥,一下了課便想回到家裏去,但是當我享到家庭融洽樂趣的時候,免不得想到棲身學校寄宿舍中,舉目無與言笑的你,因決意去訪你,看你如何消遣。我因雇車到了你所住的地方,隻見兩扇欲倒未倒的剝漆黑灰不分明的大柴門,牆頭的瓦七零八落的疊著,門樓上滿長著狗尾巴草,迎風搖擺,似乎代表主人招待我。下車後,我微用力將柴門推了一下,便“呀”地開了。
一個老看門人恰巧從裏麵出來,我便問他你住的屋子,他說:“這外頭院全是男教員的住舍,往東去另有一小門,又是一個院子,便是女教員住的地方了。”我因按他話往東去,進了小門,便看見一個院落,院之中間有一座破亭子,亭子的四圍放著些破木頭的假槍戟,上頭還有紅色的纓子,過了破亭有一株合抱的大槐樹,在枝葉交覆的蔭影下,有三間小小的瓦房,靠左邊一間,窗上掛著淡綠色的紗幔,益襯得四境沉寂。我走到窗下,低聲叫你時,心潮突起,我想著這種冷靜的所在,何異校中白屋。以你青年活潑的少女,整日住在這種的環境裏,何異老僧踞石崖而參禪,長此以往,寧不銷鑠了生趣。我一走進屋子裏看見你,突然問道:“你原來住在破廟裏!”你微笑著答道:“不錯!我是住在破廟裏,你覺得怎樣?”我被你這一問,竟不知所答,隻是怔怔地四麵觀望。隻見在小小的門鬥上有一張妃紅色紙,寫著“梅窠”兩字。這時候我仿佛有所發現,我知道素日對你所想象的,至少錯了一半,從此我對你的性格分析,更覺興味濃厚了。
光陰過得很快,不覺開學兩個多月了,天氣已經秋涼。在那曉露未幹的公園草地上,我們靜靜地臥著。你對我說:“我願就這樣過一世,我的靈魂便可常常與浩然之氣結伴遨遊。”我聽了你的話,勾起我好作玄思的心,便覺得身飄飄淩雲而直上,頃刻間來到四無人跡的仙島裏,枕藉芳草以為茵縟,餐美果,飲花露,絕不染絲毫煙火氣。那時你心裏所想的什麼,我雖無從知道,但看你那優然遊然的樣子,我感到你已神遊天國了。
我和你相處將及一年,幾次同遊,幾次深談,我總相信你是超然物外的人。我記得冬天裏我們彼此坐在白屋裏向火的時候,你曾對我說,你總覺得我是個怪人,你說:“我不曾和你同事的時候,我常常對婉如說,你是放蕩不羈的天馬。但是現在我覺得你誌趣消沉,束縛維深……”我當時聽了你的話,我曾感到刺心的酸楚,因為我那時正困頓情海裏拔脫不能的時候,聽你說起我從前悲歌慷慨的心情,現在何以如此萎靡呢?
但是朋友!你所懷疑於我的,也正是我所懷疑於你;不過我覺得你隻是被矛盾的心理爭戰而煩悶,我卻不曾疑心你有什麼更深的苦楚。直到我將要離開北京的那一天,你曾到車站送我,你對我說:“朋友!從此好好的遊戲人間吧!”我知道你又在打趣我,我因對你說:“一樣的,大家都是遊戲人間,你何必特別囑咐我呢!”你聽了我這話,臉色忽然慘淡起來,哽咽著道:“隻怕要應了你在《或人的悲哀》裏的一句話:我想遊戲人間,反被人間遊戲了我!”當時我見你這種情形,我才知道我從前的推想又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