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祭奠鸚鵡以後,涵似乎得了一種暗示,他握著我的手說:“音!我們的別宴不太淒涼嗎?”我自然明白他言外之意,但是我不願這迷信是有證實的可能,我咽住淒意笑道:“我鬧著玩呢,你別管那些,咱們喝酒吧。你不是說在你離開之先,要在我麵前一醉嗎?好,涵!你盡量地喝吧。”他果然拿起杯子,連連喝了幾杯。他的量最淺,不過三四杯的葡萄酒,他已經醉了;——兩頰紅潤得如黃昏時的晚霞,他閉眼斜臥在草地上,我坐在他的身旁,把剩下大半瓶的酒,完全喝了;我由不得想到涵明天就要走了,離別是什麼滋味?那孤零會如沙漠中的旅人嗎?無人對我的悲歎注意,無人為我的不眠噓唏!我顫抖,我失卻一切矜持的力,我悄悄地垂淚,涵睜開眼對我怔視,仿佛要對我剖白什麼似的,但他始終未哼出一個字,他用手帕緊緊捂住臉,隱隱透出啜泣之聲,這曠野荒郊充滿了幽厲之淒音。
顰!悲劇中的一角之造成,真有些自甘陷溺之愚蠢,但自古到今,有幾個能自拔?這就是天地缺陷的唯一原因吧!
我在鸚鵡塚旁眷懷往事,心痕爆裂。顰!我相信如果你在跟前,我必致放聲痛哭,不過除了在你麵前,我不願向人流淚,況且君素又催我走,結果我咽下將要崩瀉的淚液。我們繞過了蘆堤,沿著土路走到群塚時,細雨又輕輕飄落,我冒雨在晚風中悲噓,顰!嗬!我實在覺得羨慕你,辛的死,為你遺留下整個的愛,使你常在憧憬的愛園中躑躅。那滿地都開著紫羅蘭的花,常有愛神出沒其中,永遠是聖潔的。我的遭遇,雖有些像你,但是比你差遜多了。我不能將涵的骨殖,葬埋在我所願他葬埋的地方,他的心也許是我的,但除了這不可捉摸的心以外,一切都受了牽掣。我不能像你般替他樹碑,也不能像你般將寂寞的心淚時時澆灑他的墓土。嗬!顰!我真覺得自己可憐!我每次想痛哭,但是沒有地方讓我恣意地痛哭。你自然記得,我屢次想伴你到陶然亭去,你總是搖頭說:“你不用去吧!”顰!你憐惜我的心,我何嚐不知道,因此我除了那一次醉後痛快的哭過,到如今我一直抑積著悲淚,我不敢讓我的淚泉溢出。顰!你想這不太難堪嗎?世界上的悲情,孰有過於要哭而不敢哭的呢?你雖是憐惜我,但你也曾想到這憐惜的結果嗎?
我也知道,殘情是應當將它深深地埋葬,可恨我是過分的懦弱,眉目間雖時時含有英氣,可濟什麼事呢?風吹草動,一點禁不住撩撥嗬!
雨絲越來越緊,君素急要回去,我也知道在這裏守著也無味;跟著他離開陶然亭。車子走了不遠,我又回頭前望,隻見叢蘆翠碧,雨霧冪冪,一切漸漸模糊了。
到家以後,大雨滂沱,君素也不能回去,我們坐在書房裏,君素在案上寫字,我悄悄坐在沙發上沉思,顰嗬!我們相隔千裏,我固然不知道你那時在做什麼;可是我想你的心魂,日夜縈繞著陶然亭旁的孤墓呢!人間是空虛的,我們這種擺脫不開,聰明人未免要笑我們多餘,——有時我自己也覺得似乎多餘!然而隻有顰你能明白:這綿綿不盡的哀愁,在我們有生之日,無論如何,是不能掃盡拋開的嗬!
我向往想做英雄,——但此念越強,我的哀愁越深。為人類流同情的淚,固然比較一切偉大,不過對於自身的傷痕,不知撫摸惘惜的人,也絕對不是英雄。顰,我們將來也許能做英雄,不過除非是由辛和涵使我們在悲愁中紮掙起來,我們絕不會有受過陶煉的熱情,在我們深邃的心田中蒸勃呢!
我知道你近來心緒不好,本不應再把這些近乎撩撥的話對你訴說,然而我不說,便如鯁在喉,並且我癡心希望,說了後可以減少彼此的深鬱的煩紆,所以這一縷愁情,終付征鴻,顰嗬!請你恕我吧!
雲音七月十五寫於灰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