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手,掀開蓋在屍體上的白布,他驚訝地發現,那具屍體竟然是他自己。
這個夢給張皓天留下深刻印象。他醒來時還能清楚地記得每一個細節。他從此覺得白馬廣場多了一股肅煞之氣,無論它多麼熱鬧,都無法掩蓋熱鬧後麵隱藏的冷寂。
名牌生活
張皓天陷入亂紛紛的泥潭,是從幫大魚媽媽搞裝修開始的。說來也怪,不過是一個五六平方米的小衛生間,大魚媽媽卻有生出無數事端來的本事。先是因為要訂一個抽水馬桶,張皓天帶著大魚媽媽跑遍了諸如“百安居”、“居然之家”之類與家裝有關的地方,看東看西,就是拿不定主意。
“就訂這個吧,這是名牌。”張皓天聽朋友說抽水馬桶隻有三個品牌最過關,就推薦了其中一款,並自作主張掏錢把那東西訂下來,說好三天後送貨。大魚媽媽當時也沒說什麼,回家想了一晚上,覺得不對勁了,就給她女兒打電話,要女兒陪她去退貨。她在電話裏說了很難聽的話,她說:“你派來的那個小白臉,除了花錢,什麼都不會!”
當時張皓天也在旁邊,聽到她母親的話,就有些不高興了。“買東西嘛,哪有不花錢的道理。”
大魚讓張皓天別說話,她跟母親好言好語地說:“行,我陪您去退。”
大魚放下電話,見張皓天把報紙弄得“嘩啦嘩啦”響,就走過來,把胳膊支他肩上,說:“生氣啦?”
張皓天不理,轉過身去。大魚還是追著他,問他是不是生氣,張皓天忽然張大嘴巴作吃人狀。“啊——唔,生氣,我都快氣死了!”
“瞧你,才體驗了那麼一小會兒就受不了了?我都體驗了三十多年了,這不還得受著。”
“那是你媽,又不是我媽。”
“你媽?你媽也好不到哪兒去,你媽生病從我這兒拿走十萬,你都忘了是吧?偷偷摸摸往家裏寄錢,連招呼都不打一聲,小人!”
“你說誰是小人啊?”
“我說你了,怎麼著吧?”
兩個人四目圓睜,這種狀態持續了好幾秒鍾。因張皓天自知理虧,便要以更大的氣勢對付對手,方可反敗為勝。他直愣愣地看著麵前這個女人,忽然覺得她很陌生,她最近改換了妝容,畫那種粉粉的、看上去十分幼嫩的妝,讓她看上去年齡很小的樣子,但她到底還是她的那個年紀,因為她把錢看得比人重。
他們就像對視比賽一樣,就那麼相互盯著、盯著、盯著,連眼都不眨一下。從任何角度觀察他倆,都像雕像一樣完美,如果把他倆定格,完全可以放到玻璃櫥窗裏去,100年以後,當成回望當年生活的展覽件來處理。人們從他倆身上看到了中國人在高速發展的世紀之初,年輕、富裕、饒舌,又有點無聊的生活。
張皓天一怒之下離開大魚的家,去了什麼地方,大魚也不知道,懶得找他。
張皓天回到原來租住的那間小屋,退出大魚用錢堆成的所謂的“名牌生活”,心裏反倒清靜許多。他伸手摸摸桌上的灰——無非是灰多一點兒,小屋還是小屋,房子還是房子,一樣睡覺,一樣住人,誰離開誰都一樣,有什麼了不起的!
他鞋都不脫一下子就橫到床上去了。他頭枕著自己的胳膊,很用力地枕著,眼睛睜得老大,盯著天花板上的一隻小蟲,那蟲很小,隻有黃豆大,結構卻異常地美,黑色圓溜溜的背殼上,印著深紅色的圓點,那背殼好像用漆漆過一樣,漆黑發亮。
這間小屋是他熟悉的,熟悉到用腳就可以把音響打開。那電台的聲音好像憋了好久似的,一下子就爆發出來,那是一首張皓天從來也沒聽過的歌,歌中唱道:“我有什麼理由讓她靠在身旁,反正肩膀都一樣。”這首歌就像是在說他,說一無所有的張皓天,讓他聽得真是心寒。
敲門聲是在張皓天打開調頻台10分鍾之後響起的,先是很輕,然後逐漸加重,“篤篤、篤”,“篤篤、篤”,有禮貌有節奏的聲響。
“誰呀?”
“我。”
那是一個怯生生的女聲,張皓天不記得聽過這個聲音,到底會是誰跑這兒來找他,他想肯定是個敲錯門的。張皓天滿臉不耐煩地把門拉開一條縫,門廳裏光線有一點暗,那條細長條形的光亮,如一條直線分割線,把門口女孩的臉及臉以下的部位一分為二,那奇異的光影效果使女孩看起來很特別,她穿著一件小花衣服,肉鼓鼓的小胸脯惹人喜愛。她站在那裏不說話,就隻是笑。當然不是大笑,是年輕女孩特有的那種很燦爛的微笑。
“我、我是房東的女兒。”她終於開口說了半句話。
“噢,那你有什麼事嗎?”
“其實,也沒什麼事。”
她說話的語速很慢,猶猶豫豫的,鬧不清是害羞還是別的什麼。他們僵在那裏,半生不熟的,有些尷尬。女孩終於再次開口說話,這一次她下定決心,要把正事說出來。她說:
“我媽說房租已經欠了幾個月了,你那個朋友在這兒住過一段,也沒交錢給我們,我媽說最好叫你交一下。”
“我媽說——”
張皓天揮手打斷女孩的話:“你能不能不說‘我媽說’這幾個字呀?”
女孩的臉漲得通紅,憋了半天才說出話來。“是我媽說的嘛。”她站在那兒,有些不知所措。張皓天把門打開,對她偏了偏頭說:“進來吧!”
女孩走進張皓天的房間,眼睛滴溜溜地轉著,四處打量著張皓天的小屋,然後,手腳沒處放似地用一隻手捏住另一隻手,垂著頭看自己的鞋尖。她聽到調頻台播放的歐美流行音樂,人一下子就活泛了許多,就像給一棵花澆足了水,那些葉子刷刷刷全都挺拔起來了。那些歐美流行音樂界的巨星,那些奇奇怪怪的人名和歌名,女孩全都記得,談論起他們來就跟談論自己的鄰居似的,一點兒距離感都沒有。
女孩活潑起來,她給這個長久沒人住的屋子帶來一點生氣。她跟他談起艾薇兒,談起她的著裝以及喜歡吃的東西,談起她的歌。張皓天卻反問,艾薇兒是誰?女孩的眼睛暗淡下去,顯然是有點掃興。但很快地,她情緒又好起來,因為收音機裏又傳來一首她喜歡的歌。
女孩好像忘了她是來幹什麼的。她像是來專門聽歌的,聽了一首又一首,有好多歌她都能跟著一起唱。張皓天想告訴女孩,她是有音樂天賦的,可他一直插不進去,女孩一首接一首,像是在開音樂會。
終於,音樂調頻台進廣告了,他們才有機會再次交談。
張皓天說:“你叫什麼名字?”
“你猜。”
“這我怎麼猜得出來?”
“猜不出來我就不告訴你了。”她說,“我媽說讓我問你要房租。她還說,這下可逮著你了。”
“怎麼用‘逮’這個詞?”
“那用什麼?‘逮’最準確了。”
“那你媽媽呢,她為什麼不來問我要錢。”
“她忙著呢。”
“忙什麼?”
“忙打牌,三缺一,她救火似的,一分鍾都不能耽擱,一陣風似地就去了。”
“那你爸呢?”
聽到這句話,女孩就不說話了,眼皮朝上翻了翻,盯著天花板,似乎在張望天花板上那隻蟲。女孩走的時候,留下她的名字,她說她叫露露。
“露露?”張皓天像唱歌似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