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紅就是她的忠實顧客。
桃紅總是拿著時興的裙子式樣找她來剪,她年紀輕,腦子又活,想法就像新鮮的泉水那樣源源不斷地湧出來。小桃紅和花裁縫在一起弄衣服,感覺有點像在搞藝術創作,她們的想法總能推陳出新,有一回,桃紅拿來一塊藕荷色的喬琪紗,她說要做成一件泡泡袖的衣服。那時候,泡泡袖的長袖襯衫正流行著,桃紅畫了圖紙給她,她挑燈夜戰,為桃紅趕製那件衣服,但是衣服做到一半,被兒子皓天叫成“小黃叔叔”的那個男人來了。
小黃說:“花,你先別忙了,我跟你說點事。”
花裁縫從縫紉機上抬起頭來,一綹額發軟疲疲地垂落下來,半遮住她的臉。“什麼事呀?我聽著呢。”
“我、我想跟你說,我想結婚了。”
花裁縫聽小黃說“結婚”兩個字,心裏像被人灌了蜜,甜滋滋的,心想,她終於修成正果等到明媒正娶這一天了,許多年前,張博之來了又走了,給她留下了一個新生命。他可能還不知道他在這個世界上有一個已經長大成人的兒子。這不怪他,誰也不怪,花裁縫心裏不僅不恨他,而且很感激他。
小黃是花裁縫的第二個男人。他倆已經暗中好了兩年了,當然這一切都得背著兒子,兒子年紀尚小,一開始讓他一個人睡覺他都要“哇哇”地哭鬧,因為他小時候一直要他媽媽摟著睡,小黃的出現,使花裁縫咬了咬牙讓兒子一個人睡小床,並在大床上掛上她親手做的淡紫色帳幔,既浪漫,又擋眼,美美的。這下又聽小黃提結婚的事,心中更覺得甜蜜,心裏想要一口答應下來吧,嘴上說出來的話卻是:
“……不是說等皓天長大了再說嗎?”
事情從這一點開始,發生了戲劇性變化,花裁縫完全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因為她聽到了一個結結巴巴的聲音,那聲音在說:
“不是、花、花、花裁縫,你誤解我的意思了,結、結、結婚的人是桃紅,她、她、她非要逼我結婚的。”
花裁縫整個人都傻了,她的腦子像被人灌進了糨糊,或者說塞滿了棉絮,她整個人都木掉了。“不是,你說什麼?你要跟誰結婚?”
小黃被花裁縫的眼神震住了,他下牙用力咬住上嘴唇,臉在頃刻間憋得烏紫,嘴唇哆嗦著,想要說什麼,終是沒說出來,一轉身“咚咚咚”地跑掉了。
“桃紅,桃紅,桃紅……”
小黃走了之後,花裁縫一直在叨念“桃紅”這個名字,不知不覺中竟用剪子將手底下的藕荷色喬琪紗剪了兩個洞。兩個女人的關係從此惡化。桃紅和小黃結婚後,他們就搬到省城去住了,後來聽說生了兒子,再後來就什麼消息也沒有了。花裁縫心如止水,每天屋裏除了“噠噠”的縫紉機聲,就是兒子念書的聲音。
兒子一天天長大了,有時她也會想到他爸爸——那個叫張博之的男人。
皓天媽一大早從兒子的朋友家跑出來,就已下定決心再也不回去了,她決定靠自己的力量在這座城市裏尋找一個人,就算是在茫茫大海裏撈針,她也決心要試一下,她這次來北京,一方麵是來看兒子,另一方麵就是看看有沒有線索找到皓天的親生父親,她千裏尋夫的目的並不是為了自己,主要是為給兒子一個交待。
那天,她坐在出租車上偶然發現一家歌舞廳的店名叫做“如海”,她腦袋裏“騰”地一下,那是她的名字啊,連她自己差不多都快忘記的名字,怎麼會出現在這霓虹閃爍的北京街頭?她越想越覺得這家店可能跟那個男人有關。
她一大早就出來了,要等到晚上才能到那家歌廳去找人,這中間的一整天時間比較難辦。她先是攔到一輛出租車,要求司機把她送到一個人多熱鬧的地方,司機想了一下,就往白馬廣場開。因為那座商業中心裏店鋪林立,是女人逛街都喜歡去的地方。
“看樣子您不是本地人吧?”司機突然開口說話。
“不是。”她說。
“來北京出差?還是專程來玩的?”
“來找兒子。”
“你兒子怎麼了?丟了?電視劇上常有這種事,在現實中我還真沒見過這類玄乎事。”
“我兒子沒丟,他很好。我已經見過他了。”
“那您這是要去——買東西?”
“……”
皓天媽再次從車窗裏看見那塊招牌——歌如海歌舞廳。“如海”兩個字如鋼針般深深紮進她心裏去。她有一種直覺,這“如海”兩個字絕對不是隨隨便便想出來的,這“如海”一定跟她的身世有關。出租車司機嘮嘮叨叨的話她已經聽不見了,她的眼睛變得大而放光,目光穿過26年的歲月,在時光隧道的盡頭看到那張年輕而英俊的臉。
“愛是迷迷糊糊天地初開的時候,那已盛放的玫瑰。愛是踏破紅塵望穿秋水,隻因愛過的人不說後悔。愛是一生一世一次一次的輪回,不管在東南和西北,愛是一段一段、一絲一絲的是非,叫有情人再不能夠說再會。”
出租車裏響起的歌,一下子使她呆住了,這首歌就像是專為她寫的,每一行裏都有她的眼淚。
母親在白馬廣場商廈二樓的橘色座椅上坐了一整天,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也注意到他們身上的衣服式樣,出於職業習慣,她還暗中把某些新鮮的、她從沒見過的衣服樣子記下來,想著下次如果遇到相仿的料子,可以試著給客人做一件。
下午,張皓天和房東太太碰麵,他們其實就坐在白馬廣場一層的咖啡館裏。咖啡館大大的玻璃窗可以把外麵的景象看得一清二楚。就在房東太太哭訴女兒露露的病情、張皓天探過身去遞補紙巾的時候,張皓天的母親正好從窗外走過。
他們擦肩而過,彼此並沒有看見。
母親在一天之內吃了兩碗麵。北方的麵食是很好吃的,看上去粗粗壯壯的棍棍麵,以為難以下咽,嚼在嘴裏卻很有咬頭,母親很有興致地一天之內去了兩趟那家麵館,不為別的,就為挨到晚上,好去那家叫“歌如海”的歌廳探個究竟。
母親和兒子第二次錯過是在夜幕降臨之後。當兩個孩子一聲聲喊著“媽媽”、“阿姨”,滿大街找她的時候,她正走在去“歌如海”的路上。
這條路要是步行去還是比較長的,但是她不怕,因為隱藏了二十多年的謎底就要被揭開了,她感到渾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勁。就在前方20米處,有一家用寶石藍漆成門窗框的迷人小店,在暗夜裏閃著藍瑩瑩的光。神奇的命運正朝花裁縫悄悄招手,而她,在此之前卻一無所知。
那個白馬之夜啊
“皓天,我真慶幸,你媽媽丟了,找不見了,或者說離家出走了。因為是你媽媽給了我機會,讓咱倆重新站到一起的機會。現在,白馬做證,我要說出我的想法:其實我一直愛你,破罐破摔也好,瘋狂自虐也好,都是為了愛你呀。”
夜風刮過秋天的北京城,北京這地方早晚溫差很大,夜已經很涼了。兩個衣著單薄的孩子站在大白馬雕像底下,就像城市的一景,他們看上去是那麼茫然、孤獨和無助,他們在尋找皓天母親的同時,也在尋找他們自己。
“皓天,你就從來沒愛過我藍小月嗎?那從一開始,一開始也沒動過真情嗎?”
“皓天,你為什麼不說話,一直是我一個人在說。可能,你和我這場遊戲,從頭到尾都是我自說自話,是我自我多情罷了。”
站在白馬雕像下的張皓天終於開口說話了,他說:“咱們還是走吧,我媽恐怕找不著了。”
“那我呢?”
“你怎麼了?”
“愛不愛我?”
“我現在哪有心思想這個?”
“為什麼到我這兒就沒有心思了,到大魚那兒就那麼有心思,是錢在作怪吧?是呀,我是沒她有錢,人家是董事長、總經理,而我卻什麼都不是,哦,還忘了告訴你了,我是個人人都可以摸一把的陪酒女郎,我陪那些人開心,被他們摟摟抱抱,你從心裏看不起我,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