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姨,您好!”
他在她對麵坐下來,向前探了探身子,關切地問:“露露她到底怎麼了?我聽另一個朋友也說,她好像出了點事。”
“你這麼關心她,也讓我心裏有些安慰。待會兒再說露露的事,我先給你點點兒什麼喝的,一杯熱咖啡如何?外麵天氣怪冷的。”
“好。”
侍者費了好長時間才弄好兩杯咖啡,在此之前有一段時間好像冷場似的,張皓天和房東太太兩個人誰都不說話。張皓天有些無聊地朝窗外張望,然後他又不知所措地點了一支煙。
咖啡好容易來了,房太太的話匣子也隨之打開,大概是那杯又香又濃的咖啡刺激了她說話的神經,她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述起來:
“那天晚上你走了之後,露露就病了,一開始是哭鬧,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不肯出來,怎麼叫也不開門,就是不停地哭。後來我用鑰匙把門打開,看見她站在陽台邊上,我就慌了,衝上去使勁抱住她腰,我怕她失去控製真的跳下去——她跳下去我也不活了!到了後半夜她不鬧了,躺在床上睡了,可到淩晨四點多的時候,你猜怎麼著,我起來上廁所,看見客廳裏黑乎乎地站著一個人,她真把我嚇了一跳,我沒想到那個人就是我女兒,我還以為半夜三更進來什麼人了呢。”
“你知道,露露她爸走了以後,我一直比較慣著她。”
張皓天問:“她爸爸是不是有別的女人?”
“那倒不是,最起碼當時沒有。我跟她爸離婚不是因為別人,而是因為我們自己。”
“您不愛他了?是您先拋棄他的?”
“也不是。”房東太太猶豫了一下,也點上一支煙,她深深吸了一口,然後,把煙慢慢吐出。她好像陷入了回憶,語速明顯變慢。她說:“露露她爸事業上做得很成功,他從零開始一點點地做起來,他在辭職之前,隻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公務員,但他不甘於現狀,想要出去闖,那時候我還是比較支持他的,你知道,男人要是想做的事,硬攔著他不讓他做,非出事不可。後來,情況慢慢就變了,他有了錢,但他變得很孤獨,當時他求我放了他……我還記得他當時的樣子,他們父女倆還真有點像,整天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不吃飯,不喝水,他求我放了他,給他一片更廣闊的天空,我這樣做了,他很感激我,所以到現在我們仍是朋友……”
她的敘述越來越讓張皓天搞不懂,他們之間到底是怎樣一種狀況,他希望房東太太多談一些露露的情況,可房東太太卻東一句、西一句。靠窗的座位上坐著一對情侶,一眼看去就知道他們正沐浴在愛河裏,眼神是那樣甜蜜。男人說話的時候,不時觸碰到女人的手背,女人的手微微往回縮,縮回一點,又迎了上去,細微的心理變化在兩隻手上表現得淋漓盡致。
張皓天現在害怕見到情侶。一見到情侶,他會想到大魚,他們曾經也有這般甜蜜,而現在他們卻很難再回到從前了。
這時,張皓天的手機響了。
“對不起,接個電話。”
藍小月的聲音急火火地冒出來。“張皓天,你在哪兒呢……還在喝咖啡,你快過來一趟吧,你媽不見了!”
媽媽不見了
從上島咖啡店往小月的住處趕,出租車開得很慢,到處都在堵車,就連張皓天的心裏也在“堵車”,他煩透了,露露得了嚴重的憂鬱症,她母親苦苦哀求他搬回去住。張皓天不想回去,從心裏他還是無法原諒露露的母親,“捉奸”那一夜,這位母親給張皓天留下的印象實在是太惡劣了。
糟糕的事一件接著一件發生:媽媽不見了,大魚離他而去,房東的女兒又因為他的原因而發了瘋。沒有一件事是順利的,樣樣都不順,命運就像一個穿著小醜衣服的小老頭,隨時隨地都要跳出來跟他作對。母親能去哪兒?他心裏一點底都沒有。母親在這座城市裏沒有一個親戚,更談不上有什麼朋友,她是一個小地方的裁縫,除了有點兒手藝,對外麵的世界幾乎是一無所知。
她會不會迷路?
她會不會再也找不回來了,在這座城市裏淪為乞丐?
她會不會聽說了什麼,一時想不開去尋短見?
……
許多可怕的念頭從張皓天腦海深處閃現出來,多少年以來,他和母親相依為命,他做的一切其實都是為了含辛茹苦的把他養大成人的母親。剛和大魚同居的時候,他偷偷往家裏寄錢,每次內心都充滿掙紮、內疚和自責,像是偷了人家的東西,或是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每次他在郵局填單子的時候,手都會抖個不停,有一次,有一位老太太看到他手抖,觀察了幾分鍾之後,忍不住過來問:
“小夥子,你病了呀?”
張皓天不太友好地看了那老太太一眼,心想“你才有病呢”。
就這樣,他忍受了心理的折磨,把錢從大魚的抽屜源源不斷寄到母親手上。隻要一想到母親,他就什麼樣的罪都願意受,委曲求全也好,遭人白眼也好,他都無所謂。
車子堵在路上了。正是下班的高峰時間,東邊的人想往西開,西邊的人想往東開,北邊的人自然是拚命向南,而在南城上班的人自然是要開車回到北而又北的家。張皓天要去的地方,雖然不算很遠,但也在路上耽擱了很長時間。
他耳邊出現了幻覺中的音樂,那是他們排《白馬之戀》時經常放的一首曲子。《白馬之戀》中的富家女愛上平凡男子,與現實中張皓天的經曆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現在,他和戲中人一樣落魄,兩手空空,什麼都沒有。
張皓天趕到藍小月住處的時候,天已經快黑了。那姑娘正焦急地站在陽台上朝外張望,遠遠地看見他,就朝他招手。
“張皓天,你怎麼這麼晚才來呀?”
“我媽呢?”
“她一大早就出去了,到現在還沒回來。我懷疑她是不是離家出走了。”
“你找過她沒有?”
“附近的地方都找過了,哪兒都沒有,估計已經走遠了。”
兩個人站在門廳裏說了一會兒話,張皓天說他要進屋看看媽媽留下什麼東西沒有,結果她睡過的床鋪鋪得整整齊齊,地上也掃得幹幹淨淨,連一片紙都沒留下,他發現媽媽帶走了所有東西,媽媽是有意離開的,並且故意不讓他們找到她。
“走!你跟我走!”
“幹嗎呀,你別拉我呀!”
“跟我上街去找我媽,咱們把她找回來。”
張皓天連拉帶拽帶著小月出了門,兩個人一路小跑,邊跑邊喊,一個喊:“媽,你在哪兒,我是皓天,你快回來!”另一個叫:“阿姨!阿姨!”在傍晚的街道上,他們的叫聲此起彼伏,他們逆著人流朝外走,很多人從外麵下班回來,都看到了這對焦頭爛額的年輕人。他們徒步走了很遠的路,又打車轉了幾個地方,筋疲力盡,連嗓子都喊啞了,最後出租車把他倆丟在白馬廣場上,一溜煙兒地不見了。
白馬廣場上的人已經很少了,水銀柱式的裝飾燈,一根一根寂寞地亮著,地麵上反射著水銀的光亮,高高的白馬被燈光映照得更白、更寂寞,兩個年輕人站在白馬底下,一臉茫然。
如海
在孩子們焦急的呼喊聲中,那個被找的人就走在與孩子們隻有一街之隔的那條馬路上,她背著一隻暗紅色旅行袋,裏麵裝著她的全部家當:錢包、地圖、衣服以及一把剪刀。她是一個專業裁縫,多少年來,那把剪刀一直像老朋友似的陪伴著她,這次她出門來京,包裏帶著這把剪刀,一來防身,二來做伴,想不到辛勞一輩子,最後經常陪伴她的不是兒子,而是一把剪刀。
皓天媽知道孩子們肯定會找她,臨出門前,她給他們留下了一封信,那信就壓在枕頭底下,不知他們能不能找得到。反正她要走了,她要按自己的想法行事。手藝在身,無論如何她是不會沒飯吃的。有了這個想法做底,皓天媽就出發了。
她走在與白馬廣場隻有一街之隔的那條路上,是去尋找那家叫做“歌如海”的歌舞廳,“如海”兩個字自從她第一眼看見,就再難忘掉。
“如海?為什麼這家店叫如海?難道跟自己的身世有什麼關聯?如海……”
就連皓天媽自己差不多都忘了,她的大名叫花如海。年輕的時候,人人都管她叫“小花”,後來兒子漸漸長大了,鎮上的人又在不知不覺中改口叫她“花裁縫”,她也就索性把自己裁縫店的招牌改了一改,改成“花裁縫的店”。誰知這樣一改竟招來不少新顧客,生意好得不得了。新的店招牌給她帶來了福氣,特別是近幾年,鎮上的人腰包都比以前鼓了,花錢做衣服對他們來說不算什麼,這幾年複古風盛行,旗袍和中式服裝又重新流行起來,花裁縫的手藝有了用武之地,她做的盤鈕和別人不一樣,是師傅單傳給她一個人的,又結實又好看,客人們都喜歡找她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