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皓天到大魚的“那美文化公司”去,公司裏的氣氛怪怪的,原本愛跟他開玩笑的秘書小虹,板著一張臉,在玻璃房子的過道裏走來走去,張皓天跟在後麵,跟了幾個來回,小虹才愛答不理地把大魚的去處告訴他:
“老板去歐洲了。”
“老板她說近期不會回來,讓你到她那兒把需要的東西拿走。”
在秘書小虹跟他說這番話的時候,張皓天明顯地感覺到來自四麵八方異樣的目光,它們像雨絲一樣冰涼,又像鋼針一樣堅硬,它們隔著一重重的玻璃,有的還隔著泛著藍光的電腦向他投來,隻走出短短的十幾步路,張皓天就覺得自己渾身上下紮滿刺,他想,肯定出什麼事了。
張皓天還不知道昨天他媽來公司鬧過,所有員工都目睹了她的表演。那場大戲演完之後,老板的私生活成了員工們私下裏津津樂道的話題,這天晚上他們公司的人少說也有七八處飯局,分散在偌大的北京城的各個角落,他們一邊嚼著紅燦燦的油燜大蝦,一邊議論著他們平時又敬又怕的女老板。他們說聽說女老板玩男的有一手啊,搞上的男的全是年輕漂亮的。另一個就說,這不人家男孩的媽就打上門來了嗎?聽說那天提包裏裝的不是炸彈,全是錢。又有人說,她現在玩的那一位也不能算什麼男孩了,聽說也有二十五六了,就是沒什麼正經職業,整天瞎混。
另一桌飯局上吃的是又麻又辣的重慶火鍋,所有人的心都像火鍋一樣滾燙,議論起女老板來也是又辣又狠。他們說聽說於美娜不僅做生意是把好手,在那方麵也特厲害,一搞就搞一夜,不讓男的睡覺。
“你怎麼知道的?你看見了?”
“他試過,結果落選了。”
“啊——哈哈哈——”
全桌爆笑,笑得滾燙的火鍋差點翻掉。他們還嫌不過癮,用手“梆當梆當”拚命敲桌子,恨不得紮進火鍋裏涮一涮才過癮。
這一切,張皓天當然無從知曉。他甚至連母親因藍小月添油加醋的挑撥,跑到公司來大鬧一場的事都不知道。從公司被那個叫小虹的秘書打發出來之後,他就在大廈門口打了一輛出租車,準備到大魚家去取自己的東西。聽小虹的口氣,大魚明明就是在躲自己,而且還有掃地出門的意思。
“她呀,她是玩夠我了!”張皓天坐在出租車上想,“幸好還有那十萬塊錢,幸好還有錢!要不什麼都沒落下。”他哪裏知道,那十萬塊錢,早已被他媽大鬧一場之後送還給人家了。在這場戰役之中,大魚不僅毫發未傷,而且連原本打算付出去的錢都又轉回來了。大魚曾經說過,她就是一個和錢有緣的人。
張皓天在出租車上又聽到那首歌:《我要我們在一起》,大魚的車上常放這首歌,現在聽來,備覺感傷。“什麼‘我要我們在一起’啊,分明是她想要就要,她不想要就不要。”他傷心得眼淚都要流下來了,沒有人能理解他此刻的心情。
張皓天在寓所下麵的大廳裏遇到潘曉偉,潘曉偉正被人簇擁著往外走,看見張皓天從外麵走進來,本想打個招呼就走過去的,可他往前走了幾步,又倒退著走回來。倒走是他的一大絕活兒,以前他們哥幾個住一塊的時候,潘曉偉常常耍寶似地表演“倒行太空步”,贏得喝彩無數。
潘曉偉退回到張皓天身邊,壓低聲音小聲說:“你還不知道吧,咱們原來那個房東的女兒出事了。”
張皓天的心頭一緊,一想到露露那個女孩出事了,本能地就覺得這事跟自己脫不了幹係。他有些心虛地問:“她怎麼啦?自殺啦?”“那倒不至於。”潘曉偉語氣頗為平靜,就像在表演某個熱門電視連續劇中的一幕,舉手投足都帥得不得了。
“她瘋了。”潘曉偉說,“她媽正滿世界地狂找你呢,我沒敢告訴她你住這兒。”
“就快不住了。”
“你說什麼?我沒聽清。”
“哦,沒什麼。你放心,我會跟她聯係的。你快去吧,他們在等你呢。”
“那好,我得趕緊走了,忙啊!一天到晚忙死了。拜拜!”
“拜!”
張皓天站到電梯裏去,在電梯門還未合上之前,他看到大玻璃門外被人前呼後擁的明星潘曉偉,他太幸運了,演一部戲紅一部戲,名氣越來越大,而獨自一人站在電梯裏的張皓天,卻兩手空空什麼都沒有。其實,他和潘曉偉的外形條件是差不多的,甚至有人說他比潘曉偉長得更精神,但他們的境遇卻如此不同。“這都是命啊!”張皓天現在越來越相信命運這回事了。
電梯門自動合攏,他什麼也看不到了,心裏稍稍好受了些。在電梯上升的那一兩分鍾時間裏,他再一次想到錢,一想起寄回老家去的那十萬塊錢,他心裏稍許安慰些,他想,有了這筆錢做底,生活總不至於變得太糟。
其實,錢早飛了,隻是他還蒙在鼓裏。
張皓天一個人在大魚家待了兩小時,在這兩小時中,他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東西,襯衫、西服、牛仔褲、T恤等,還有兩雙運動鞋,他把它們統統收拾進一隻帶拉杆的黑皮箱裏,長拉鏈發出“吱吱”的怪叫,所有拉鏈都拉好之後,張皓天在床沿上坐了一會兒,吸了一支煙。
他隨手按了下電話機的留言鍵,裏麵果真有房道明給大魚的留言,也沒什麼特別重要的事,無非是些肉麻話而已。看來自己和大魚的關係還真走到頭了,大勢已去。張皓天知道這種關係早晚會結束,但沒想到來得這麼快。
張皓天到廚房倒煙灰的時候,無意間在廚房的垃圾桶裏看到那雙鞋。他吃了一驚,“這不是我送給她的那雙紅鞋嗎?”他蹲下身,用手扒拉著那紅鞋上的灰,他拿起那雙鞋,把嘴湊上去吹,鞋子的帶子鉤起了一條香蕉皮,他用手指捏著把它弄掉。
他把鞋撿出來,找了塊抹布沒頭沒腦地擦拭著。這雙鞋是他當禮物買來送給大魚的,他回想起千禧夜前那個寂寞的下午,他在商場轉了很久,最後花光了兜裏所有的錢,隻買到這一雙鞋。他看中了這雙有帶子纏繞、好像舞鞋一樣的別致的鞋子,它腥紅的顏色,給張皓天灰暗的生活帶來一抹亮色。
“現在這抹亮色已經被人扔到垃圾桶去了。”
想到這兒,張皓天聽任手中的鞋子再次“咚”地一聲掉進桶裏。“該扔掉的就扔掉吧,反正什麼都不重要。”
張皓天從廚房裏出來,人在一瞬間就仿佛老去十歲,他兩手插著腰,抬起頭來朝著天花板吹了一口長氣。他想誰都不能怪,要怪就怪自己沒出息。
這時,隔著幾個房間,他聽到自己的手機在響。
滴在咖啡裏的眼淚
“露露那孩子,露露她……”
張皓天隻按了一個鍵,房東太太那哀怨的聲音就從手提電話裏滾滾而來,攔都攔不住,她抽抽噎噎,一上來就哭,連話都說不清楚。張皓天有些厭惡地皺了皺眉頭,一想起那天夜裏,房東太太曾經把一口憤怒的唾沫吐在他臉上,他就更心煩了,把電話拿到離耳朵稍遠點的地方,似聽非聽。
“露露那孩子,她最近情況很不好……皓天,我知道你還在生我的氣,那天夜裏也許是我不對,誤會了你的行為。但你要理解我這當媽的心情呀。你也有母親,想必你媽媽對你也是捧在手裏怕摔著、含在嘴裏怕化了吧?有幾句話,阿姨想當麵跟你談談,行嗎?”
張皓天原本已在心裏打定主意,無論露露她媽跟他說什麼,他都要咬緊牙關硬扛著,不會答應她任何要求的。但沒想到幾分鍾之後,他竟打算下樓打車去白馬廣場跟房東太太見麵。他一邊罵自己心軟,一邊匆匆往約會地點趕。
白馬廣場跟北京其他繁盛的商業區一樣,停車場上永遠車位難找,能停車的地方都停滿了車,人也多得烏壓壓的。房東太太在電話裏約他在廣場上的上島咖啡店見麵,出租車載著張皓天繞著商業區轉了一圈,才找到那地方。
因是新開的店,所以司機說他也不熟。
剛才在車窗裏張皓天再次看到那匹白馬,作為“白馬廣場”的標誌物,無論白天夜晚它都是那樣醒目。在那匹白馬徐徐從張皓天的車窗裏移出去的時候,張皓天心裏的一出美夢也在徐徐落幕,他想,大魚曾經答應過為他重排《白馬之戀》,那件事可能要落空了。
房東太太已經在上島咖啡店裏等著他了。張皓天走近她的時候,一直在想她姓什麼,可是怎麼也想不起來。他隻知道房東太太的丈夫是幾年前離她而去的,把房子、汽車還有女兒統統留給了她。
“皓天,你來啦?”房東太太身上披著一件華麗的披肩,略施薄粉,她的樣子看起來比過去要漂亮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