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遇神農架的雲海不僅是在畫片上,還在行程中。有一次過天門埡,明明晴空萬裏,上了埡子,突然雲霧迷蒙,甭說看不見山了,就是眼前的路也不見,隻好停下車來,等那雲霧散去,人就像一下子失去了知覺一樣,意識模糊,認知功能喪失,且有一些恐懼與惶惑。可見山上驟起的雲霧是能打擊人的思維的,並不如人們常說的那麼美妙,比如騰雲駕霧之感,對於我,從來就沒有出現過。

在神農架呆久了,對它的雲海,連看帶聽,遂有以下心得。

先講神農架雲海中最神奇的佛光,在天門埡和神農頂皆出現過。我聽一個看到神農頂佛光的人這麼講:那是一個早晨,萬物覆霜,激流般的白雲像洪荒裏的大海,在咆哮,在翻滾,在往下衝刷,在馳騁,無數灰白色的鬃毛飛揚,無數條孽龍在搏鬥。他看見遠遠的山梁上,一棵樹驀然衝出了雲海,在無緣無故地猛烈顫抖,搖晃。就在這時,雲海裏突然出現了一座瞭望塔的倒影,這便是佛光。塔影呈倒形。於是沿著這佛光看去,好像雲海打開了一道門,從此走進去,便能一窺這雲海深處的奧秘!不過這佛光並不是每人都能一見的,有無數無數的偶然。群山像巨人沉浸在聚散無定的雲絮裏,它似乎在沉睡,又像在翻身,他想可能馬上會有一綹光芒穿透過來,果然光芒就來了,從雲隙間垂掛下來,在蜃氣裏飄曳著,群山的巨人拉開了他的蚊帳。佛光消逝了,而大地清氣盈來,這樣的感覺你真的是欲仙欲神呢。

在雲海之上,我聽山頂上的人說,不光有佛光,還有一種十分奇怪的雲海巨泡。你必須在雨過天晴之後,雲海在你的腳下呈現出一展平洋的景色。那時,沒有一絲風,世界是絕對靜止的,這實在是太寂靜了,也沒有鳥叫,雲海一動不動,太陽照射在這一覽無餘的雲海上,連空氣都似乎凝固了。這時,雲海上突然凸出了一個巨大的氣泡,它從雲海深處鑽出來,往上一衝,慢悠悠地破裂了,在破裂的瞬間衝出一個煙圈樣的巨大的圓環,那圓環又悠悠地往上浮動,最後消失了。而雲海呢,又合攏了,又靜止不動。過了一會,不經意在另一處,又看到了一個同樣巨大的氣泡,從雲海裏出來,又破滅了,又幻化成一個大煙圈。這樣的奇景你必須在雲海之上才能看得到,而且,多年才看見一次。那時候可能在雲海下麵正下著雨,上麵的太陽照射得太猛時,下麵的氣壓產生一種蒸氣,往上衝,衝出雲海,咚的一聲破滅了。其實雲下麵下雨、雲上麵陽光普照的情景並不少見,可為什麼不是經常發生這種大泡泡奇觀呢?像這麼靜止不動的、絕對平麵的雲海,我在神農架時小範圍裏見過,在某一個山穀,或是某一麵背風處,但沒有見過這種神奇的氣泡;這樣的雲海一般出現在冬天。冬天的雲海是輕柔的,動得緩慢,像貓子走過時的樣子。而夏天因受暖濕氣流和季風的影響,雲海是流動的,變幻急遽,充滿著驚慌和朝氣,詭譎和瘋狂。

有一種雲海,是永遠恭謙在山尖之下的,它總是讓山尖露出來,當地人叫它“雲山”。它依山勢高低形成,決不淹沒山尖;這是夏日神農架常見的一種流雲,有風,無風,有雨,無雨,這雲都留下一個山尖,從遠處看,也就幾米高的樣子。當你看雲時,雲海裏到處是龜背似的山峰,乳房似的山峰,巨人橫臥似的山峰,好像水到了一定的水位,就不會再上漲了,山尖是浮著的,輕如覆瓢。

夏日的流雲它又是對神農千峰臣伏的一種雲彩。照我看,夏日的山是有一種殺氣的,我見到過一次萬山覆沒,而惟有一塊稀奇古怪的危岩從雲海裏突出來,它並不高,它在山腰,為什麼雲彩無法吞沒它呢?我看到在危岩腳下,小灌木們全都莫名其妙地倒向一邊,露出惶悚。等雲海散去的第二天,我去了那塊石頭那裏,什麼都沒有,它跟周圍的石頭沒有兩樣,也並不凸出,可為什麼雲彩那麼怕它,不敢惹它,這其中的奧秘說得清楚嗎?隻能說,這塊石頭有殺氣。可是雲呢,雲也是有生命的,它並不是虛幻的東西,它生生滅滅,來去無蹤,但它一樣會有脾氣、殺氣、秀氣、神氣、怪氣。

有一種雲海,是在將雨未雨時,天上的雲就下來了,是雲,不是霧,霧是灰蒙蒙的,這雲卻是白的,純白純白。它們總是順著山脊,一條一條地嘩嘩淌向山底,不斷地滾動,像瀑布,一下子沒有了,一下子又流來了。你永遠也不會知道,它們是從哪兒來的,為什麼會有這麼多雲。是不是在隘口的那邊,有一條雲河潰口了呢?這雲瀑跟雲龍有相似之處,雲龍是潛龍,它又怪了,它是從遠處的山穀向近處潛遊而來的,它搖頭擺尾,踢踏著雲霧煙塵,吞吐著萬千氣象,可它隻流動在山穀的根部,它在山穀裏跟那峽穀的驚濤沆瀣一氣,鬼鬼祟祟,使你感到山穀的懼怕和險惡。在神農架的許多峽穀裏,都傳說過有巨大的癩嘟(癩蛤蟆),有水怪,它們眼似銅鈴,目光如電,伸出毛茸茸的大爪子,從深潭裏躍出來要抓岩上行走的人,它們隻要出現,便會妖霧騰騰,黃煙陣陣,整個峽穀都是一片嗆人的硫磺味,然後,一定是暴雨如注。隻要你拿石頭砸它,不出三分鍾,冰雹就砸下來了,砸得你渾身傷痕,雖然那時候在百步之外還是太陽如火。而這雲龍與它們有沒有關係呢?反正,你對那些潛踵而來的雲龍不得不生出敬畏,那些白色的精靈會帶來一股從山洞淌出的腥味,給人的感覺是黏乎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