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進秋天的神農架山中,給友人的短信隻有四個字:紅葉沸騰。
這當然是在未雨晴朗的時日,空氣中到處流溢著漿果燦爛刺人的甜味。當然還有不聲不響變得結實、成熟的核果和堅果。說說漿果吧,漿果我見過的有紅枝子、刺泡、薔薇果、海棠果——金鍾樣的往下掉;紅枝子一嘟嚕一嘟嚕。還有八月炸、老鴰枕頭果、貓兒屎。還有野柿子,鮮紅的茶果,獼猴桃。五味子也成熟了。那些鄉下的妮子們提著籃子上街來賣,一塊錢一斤,五塊錢可稱一塑料袋。我在神農架掛職時,寫過一首詩:《賣五味子的小女孩》:有這麼幾句:“賣五味子的小女孩/出現在/這深山小鎮的秋天/那紅豔欲滴的色彩/讓我陶醉/五味子,酸酸甜甜的五味子/那就是你八月的臉……/你也許是為了掙幾個學費/也許要補貼家用/你一個人在山坡上蹚尋/采摘這熱烈而又羞澀的果實/一個陌生的遠客走近你/你用滿滿的一籃紅色告訴他:/山裏的秋天熟了……”五味子真的是一味好藥,五味子真的很好吃,吃起來全是核,可你必須將核一起吞進去,這是消積化食治胃病的好食品。千奇百怪的野果在神農架太多了,一到秋天,就鋪天蓋地自己鑽出來了。當然還有核桃、板栗、榛子、鬆子、錐栗。那種青翠無比的鬆果,剝開來,可吃到新鮮鬆子中雨露和雲霧的芳香。我在長篇小說《獵人峰》中寫過幾句神農架秋天:“向日葵黃噴噴的,苞穀金亮亮的,樹木紅豔豔的。山坡上果實呼嘯,山穀裏糖分洶湧……”
其實神農架的秋天是從第一陣秋雨開始的,是從河穀地帶的苞穀林開始的。苞穀在八月下旬即黃了,不是那種收割季節的金黃,是一種垂頭喪氣的萎黃。雨打在葉子上,隻會讓它更頹靡。往遠山望去,水杉也好像黃了,在灌木叢中,突然出現一兩株紅葉植物,紅得怪異端的,紅得怪磨眼的。烤煙人家的烤房裏冒出了青煙。煙葉是青碧的,在這個季節,他們要加速讓它金黃,變成金錢。山上的雨嵐在向山中漫去,浸染出秋天的氣色來。秋天對於收割其實是一種枯黃的心境,我們無能為力。而秋天的幽靈為了慰撫大山,總會讓它紅一陣子,鮮紅,金黃樣的紅。鮮紅的大山是疼痛而壯烈的,群山因疼痛而憋紅了臉。秋和冬離得太近,秋想到冬就會瑟瑟發抖。它們爭相憋著臉,紅一陣子後,等待那風雪白皚皚地覆蓋和欺侮。山是沒有辦法的,它可憐而悲壯地紅一陣、白一陣,然後青一陣——由秋、冬到春,那就是春天悄悄來了……
但是神農架的秋天短暫而火熱。一到了天晴——這樣的時日總是很多,猴子的一聲唳叫,天就扯開了陽光。在秋天,大龍潭的金絲猴也是美豔無比的,或者它們就是神農架秋天華美的象征,它們就是秋天的跳躍的精靈。它們金黃色的皮毛簡直就是為了炫耀秋天而存在的,是為了渲染秋天,為了給秋天抹一筆夢幻般的重彩而出現的。在早晨有些清冷的陽光下,它們嘰嘰哇哇,通體透明,就像一團團霞光,一個個雍容華貴的金秋的音符,一個個金秋的注釋。看那鴉子口和神農營的紅葉,最讓我驚心動魄,紅得令人訝異無言,氣氛令人神經錯亂……那已經是高山之秋了,從低山向高山爬去的秋,燒紅的秋,愈到高處和深處,就愈狂烈和響亮。那真是滿山遍野的燃燒,樹木層層密密,全拚命顯示著紅。如果用諾貝爾小說獎得獎作家帕慕克的一部小說來形容神農架的秋天,那就是:《我的名字叫紅》。而在酒壺坪一帶的公路兩旁,那些日本落葉鬆的陣勢也十分了得。“在冬天裏,她們落滿了雪,像舞蹈的少女,展開玉色的裙子……”我在《鬆鴉為什麼鳴叫》中似乎是這麼寫落葉鬆的。但秋天她們更美,美得隻像她們自己……金色的空氣中布置著華麗的大典……秋像無邊無際的舞台,大幕拉開,即將上演神聖的樂章……這沒有一點誇張,我在那落葉鬆的秋色裏穿行,人突然變得高貴起來,仿佛不是在遙遠的山野,而是在一個傳說中的國王的宮殿裏,四野靜穆的金黃,猶如一個偉大的回憶。往皇界埡爬去的某一個拐角處,回首一望,那些樹呀,那些叫不出名字但造型奇崛美極的樹,幹脆就是一樹樹火焰,噴吐著秋天的狂情!它們是紅楓?是雞爪槭?是海棠?是烏桕?是所有該紅的樹。襯著它們的還有那紅黃相間的黃櫨,是結了小果的胡枝子,是開著藍花的石澤,是路兩旁一片一片的粉豔豔的打破碗碗花。一隻小巧的藍喉太陽鳥從花叢中飛出來,它們把小小的巢築在這裏,方便地吸食秋天噴湧的花蜜。在關門河,在九衝河,在六道峽,在香溪源,在野馬河,在金猴嶺,那裏的秋無一例外地濃烈火紅,在深山峽穀間自我陶醉地燃燒,為秋完成最後的高潮,作為季節的總結,它們的表現壯懷激烈,慷慨高昂,盡職盡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