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華中最高峰的神農頂,其險峻當然隻是在近處的巴東埡(今神農穀)才能顯現出來,而真正的神農頂四周似乎不過是一片高山丘陵,但是,既為最高峰,也還是可以感受得到它的荒寂和神秘的。陽光在高山草甸間熨出些微的溫熱,一株株巴山冷杉從毫無遮攔的草甸間挺立起來,以奇怪的、驚心動魄的造型向我們展示出高山之上生命的堅韌和雄奇。特別是夾雜在那些生命中的死去的冷杉,又稱為英雄樹和站崗樹,生命的確是死了,可精魂猶在,以黢黑的軀幹詮釋著生命不肯倒下的渴望,飛翔的渴望,並從它的胸腔裏,與驟起的山風一起發出心底的呐喊——生命在山上竟是如此地悲壯和久遠,這是任何人都不能熟視無睹的。當然還有一些植物,比如杜鵑啦,箭竹啦,匍地柏啦,以及與草甸混雜在一起的大葉薊、羊角七、柴胡等等,可以聽見杜鵑灌叢中、冷杉林中響起的鬆鴉的鳴叫,這種叫聲在寂寞荒涼的陽光與山風中是如此地溫暖,顯示出另一種讓人期待的生機——假如你此時在山中行走的話,鳥的叫聲的確是一種慰藉。如果此時從上往下看那些平緩的或險峻的山坡,山坡之下的叢林和更遠處漸漸模糊的風景,再往頭頂看藍得出奇的天空,你就會感覺到你真的是在一個最高峰上,遠離了人煙和世界,生命完全可以在更孤獨的境界中陶醉,和高山草甸,和巴山冷杉一樣,心中洋溢出一種佛教和基督教所說的喜樂感來。
以上我說的不過是白天,假如夜晚呢?有無數人登臨過神農頂,可是又有幾人能夜宿此頂呢?神農頂不像有些名山,修了寺廟,出家人或者遊客可以宿在山頂寺廟裏。既有寺廟,也就不平靜了,鍾磬木魚聲聲,燈光燭火閃閃,還有朝暮課誦,頗為熱鬧。而神農頂就真是一個自然的山頂了,若說有建築,就是一個陳舊的瞭望塔了,塔內住二三人,除了鳥獸與雲彩,二三人為全部的活物。要說夜宿神農頂的想法,來源於十堰攝影家銀道祿,他是我的武大校友,多年來自費在神農架拍攝,他與我一樣,也是個酷愛神農架的外地人。他說到瞭望塔夜宿的強烈印象,就是夜半山風在窗縫中發出的恐怖聲音,完全如鬼哭狼嗥。身置山野,加上樹濤的荒吼,這風卡在四周窗子間的巨大響聲會折磨得你徹夜不寐。那麼,我就去吧,對於這樣的刺激我也是挺有興趣的。
時值八月底,穿著夾衣上山的我,感謝瞭望塔的主人王少清給我添了件棉大衣。王少清是瞭望塔的第三任守望者,主要任務是觀察火情,保護植被,防止亂砍濫伐,亂捕濫獵,亂挖濫采。王少清待人熱情誠懇,穿一套不知哪個部門的製服。他老婆回秭歸安排女兒讀書的事去了,在塔裏還有一個新近來的趙姓女孩,是負責神農穀衛生的。巧就巧在,那一天與號稱“中國第五野人迷”的黎國華不期而遇,也是老天爺的安排,我正想采訪他呢。黎常年奔波於大山之中,攝影,抓野人,我以為他應該是一副很雄壯很精明的樣子,但他給人的感覺有些笨拙遲緩,也許是長期一個人在山野,人變得孤僻和缺乏激情了。但後來當我看他在山路上取景拍攝時,卻行動快捷,看來人都有假象。他談起山中經曆,也證明他是一個極有山中生存經驗,且能應付野獸與惡人的人。他的裝備極多,一個大背包,三角架,兩個相機,腳穿著鬆軟廉價的塑料鞋,腰裏吊一把短刀,包裏有帳篷、睡袋、照明燈、水果、壓縮餅幹、各種維生素丸子,應有盡有。而且他這身裝束全是由外國人給武裝起來的。他給我說,腰的那把刀是羚羊角的柄,老外送的,包裏還有一把美國獵刀,是美國前世界動物學會秘書長約翰·理查德·格林威爾送的。三角架重量很輕,便於野外攜帶,東京大學靈長類教授河田一雄送的。旅行包,是日本影星山浦洋一送的;他來神農架拍了個關於野人的片子。睡袋、帳縫、相機,是日本富士電視台並木名典導演送的,並木送給他的是一台賓德相機,挺好使。另一個送他冬天防寒服和一雙加拿大高統皮靴的也是日本人,富士電視台著名製片人清木英雄。夜宿神農頂,因有黎國華而不寂寞了,他的驚人的記憶力和侃侃而談,使我想到他一個人在野外生活時,時常咀嚼著這些美好的記憶,已把它記得滾瓜爛熟了。他的生活和生活方式是單純的,思維也很單純,對野人、野考、與野考有關的人事,都刻在他的腦海裏,這便是他人生的全部意義,所有財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