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是臘蹄子火鍋,天色已經朦朧,周遭的山岡上已無人跡,遠處的山路幹幹淨淨,山因此恢複了多年以前未開放時的荒寂之態。可以設想那火爐上咕咕冒著香氣的臘蹄子、土豆,還有更香的苞穀酒,還有王少清關於神農頂上的奇聞怪事,還有黎國華在山野十多年碰到的珍禽異獸以及種種遭遇,不醉也醉了。
兩張舊沙發一合,便成了我們的床,能在這兒睡到很幹淨的被子和床單,是沒有想到的。黎國華則是在沙發上套進了自己的睡袋。等一切安靜下來之後,我諦聽著塔內外的聲響,沒有,沒有什麼聲響,沒有那種風過時的鬼哭狼嗥。這一夜,一點風都沒有,沒有變天,也沒有月亮,從窗外望去,可以看見一些星星,但亙古的寂靜是我最強烈的印象,仿佛那種寂靜是從天上和地心深處流傳來的,是從神農頂誕生之初起就已存在了的。沒有蟲鳴,沒有獸吼,什麼都沒有。許是秋天了,不是動物發情的季節,在這山上,好些動物都被過早到來的寒氣給嚇得噤聲了。
在高低不平的沙發上,還睡得挺香,半夜醒來,下了決心出去小解,於是拿上電筒和跳刀,打開塔門,整個神農頂的夜色就衝我而來,人真的就置身於這高寒的野外了。黑魆魆的群山,寒氣森然,有一絲恐懼,但更多的是新奇的體驗,像我等在城市生活的庸人,無數的相同的螞蟻般的人,簡直在生命中沒有任何令人炫耀的經曆,頂多是吃飯睡覺出一點小名,生無息死無息罷了。可是,現在,在這千萬個的某一夜裏,我卻遠離我的家人和單位,清醒地站在這高高的山頂上,如此令人不可思議,看來人完全可以創造他生命的一些奇跡,人必須不停地行走和冒險,擺脫庸常的生活,掙出滿足的假像,放棄無聊的陶醉,才可能獲得真實生命的激勵,重新遽然間認識到自己。
現在,我看到了天空的奇景:繁星!那些寂靜的繁星,似乎呈絮狀一樣地懸掛在我的頭頂,在星星與星星之間的那些更微小的星星,那些星團,全都能看見。怎麼說呢,在天空,沒有一點空白處,沒有,我沒見過這樣的星空,在星星的擁擠中,我看見了它們為爭搶位置而騰起的一股煙塵——那也是星的煙塵,是星星。有些星星特別明亮,有一顆達百瓦燈泡的亮度。它們原來存在這高山之頂的天上,而且天空是那麼近,那麼親切,那麼溫暖,那麼與我們密不可分。
其實古人也有過這樣的體驗,我記得李白夜宿峰頂寺時,便有“舉手捫星辰”的詩句;久違的星空肯定是讓我們忘記多年了,在天地之間生活的那種感覺一定在你的追名逐利的人生中是不會出現的,而無聊感是因為我們周圍的人與環境極其無聊和卑瑣,孤獨感是因為我們周遭的人與環境極不親切與友善,在與天地默默的交流中,人可以獲得巨大的定力,甚至放棄那些弱小的感動的情節,以更加巨大而無言的胸懷活著,包容一切,讚美一切。但是,是誰廓開了你,洗淨了你,厘清了你雜亂無章的幾十年的念頭?當然是天空與大地的那種氛圍,也許是一次夜半的逃離吧,一次夜半的奇遇吧。看來,人可以在另一個地方獲得他渴慕已久的東西,有時候不過是舉手之勞。
神農頂之夜的一次小解一次觀察就可以獲得這麼多感受?其實這是某一夜前前後後的沉澱給我的一點啟示性文字,貌視深刻,其實是大實話。
五點多時,天就亮了,這山頂比山下亮得早,而且鳥的叫聲十分集中,形成了高潮。大量的鬆鴉、山雀和未知名的鳥,在這周圍的山林裏爭相聒噪著,渲染著晨光,重新歡呼一天的到來,送走星空,迎來雲霧與朝暾。
早晨,當我離開瞭望塔和山頂的時候,四周的景色依然如此地平和和清寂,可是,這樣的體驗卻是我可以永遠回味和記取的,遠離大眾和熱鬧,不僅是我做人的準則,也是我寫作的準則。平凡的一夜,卻是不平凡的經曆,可能將有更多關於高山和夜晚的遐想,出現在我以後的文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