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廁所上班,並且住裏頭。
龍禪寺的廁所。
整座城沒有不知道龍禪寺的,即使一點佛都不信,若是有人問路,也大致能指出它的位置。因為寺大,大極了,要是把寺裏的大殿、法堂以及大小塔一處不漏地走過,得花上大半天。高翹的飛簷與塔尖以及寬大的朱紅色牆體,跟任何一幢現代化大廈一比,都比出不一般的氣勢來。為什麼?寺裏有錢。錢大都從海外來。誰今天投了一千萬,誰明天又投了一千萬,誰誰誰後天求簽靈驗發了大財又投了多少多少萬。一個地方哪經得起這麼投,投著投著,殿就越蓋越多,寺就越擴越大。
連廁所都大。
我上班的廁所是寺裏六個廁所之一,在西北角,近百平方米,貼磁磚嵌玻璃,鋁合金門窗斜坡屋頂。正門進去,左為男,右為女。正中央位置罩著淺綠色的磨砂玻璃,玻璃上有個拱形小洞,洞後麵坐著圓臉高鼻梁的男人,就是我。有人進來,我注意看他或她手上的動作,男的去拉褲門、女的連看都不看小洞一眼,我就不管了。如果男的去揪皮帶女的去包裏掏錢,我就知道他們要大便了,這時候我就伸出拇指和食指夾起兩張裁成小長方形的手紙遞出去,說兩毛錢。
米偉倉走進來時,我也隻盯著他的手看。他提兩個大包,似乎很沉,包分別貼住大腿左右側,得借助腿部力量撐住包。我對此一點都不奇怪。寺裏供的神一靈,五洲四海長城內外都有人趕來,攔都攔不住。遠道的人,往往還來不及把大包小包的行李放進賓館,從機場或火車站就直接過來了。我看著他的手,他從大門外一步步走進的過程中,手一直沒變化。我想一時間他可能無法將兩隻包並到一起,然後騰出一隻手來。或者他是個優雅的人,無論如何都不會在進入廁位之前,開始動自己的褲子。我很有耐心,所有進廁所的人沒有一個耐得過我,肚子裏那堆廢物不容許他們耐。天下蒼生三五九等區別很大,鬥不去自己肚裏的廢物卻是一模一樣的。誰能在這樣的時候充英雄?
所以,他手不動,我也不動。直到他過來,走到小洞外,站住,我的手才伸出,按住紙,準備抓起兩張。
我是廁所保潔員,這是好聽的說法,難聽點就是掃廁所的。寺裏要求我把廁所當自己的臉一樣善待,到處一塵都不容許染,每月卻隻給四百塊錢。他們那麼富,也不見得處處大方。我沒意見,有意見就是我的不對。這個工作一開始就是這個價,願者上鉤,人家並沒拿槍逼我。當初想來的人很多,在很多人之中我被挑中,已經走狗運,我還能有不滿?當然,不管怎麼說,如果可能我還是想多掙點錢。
想歸想,卻一直隻放在心裏嘀咕。
我小瞧了那些嘀咕,我以為它們挺隱秘的,都隔著肚皮藏在五髒六腑裏了還能不隱秘?其實錯了,嘀咕們在不知不覺間竟偷偷順著血管成群結隊爬到我臉上,在各個毛孔駐紮下來,終於就讓寺裏的人看到了。寺裏人看到本來也可以當作沒看到,但他們仁慈,仁慈的人總是會替別人著想。原先的規定不能破,他們就動了腦子,讓我順便賣紙,收入歸我。
收入很有限。廁所的門是大開的,完全免費,也就是說,那些男女如果隻是小便,拉痛快了,一走了之,與我什麼關係都沒有。或者自己帶了紙,在裏頭愛蹲多久是多久,跟我也沒關係。但有了這一項,每月多少我都能多些錢。多一點是一點。
這個人提著包走到小洞前,而不是左拐進男廁,看來準備買紙,看來我有收入了。
可是他站著一聲不吭。
你幹什麼?最後還是我沉不住氣了,先問他。
他還是不說話。我就將臉貼近玻璃翻起眼珠子往上看。我看到一個瘦高的男人,頭發卷曲,發型像小泉純一郎,戴黑邊眼鏡,蓄著胡子,抿著嘴,好像很生氣。你幹嘛?我又問。問完突然身子一縮,心跳加快。
這一陣世界到處爆炸,轟地一聲血肉橫飛,任何地方都不安全。你幹嘛?我一下子提高了聲音。
這是正午時間,正午寺裏往往人少,蟬在外麵大樹上聲嘶力竭。
我手伸進褲袋,一把將小靈通掏出,然後快速壓下三個數字:110。正要按OK鍵,那人說話了,他說豆子,我是米偉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