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靈機通差點從我手上跌落。我的天哪,米偉倉米偉倉,二十年過去我始終沒忘記這個名字,他是我初中的同桌。整整二十年沒見麵了,他居然找得到我。
更沒想到的是,他要住在我這。
我一聽是米偉倉,就像隻歡快的哈叭狗,猛地從椅子上跳起,拉開側門,跑出去。我說米偉倉,你怎麼怎麼怎麼……我都怎麼不出一句像樣的話來了。大門與淺綠色磨砂玻璃之間,有一塊大理石鋪出的空間,被我用洗潔精和拖把擦得像麵鏡子。我嘴巴咧得大大的,決定站在鏡子似的大理石上,跟米偉倉好好敘敘舊。他卻不理我,身子一側,從我剛才跑出來的那個門進去,把包放下。這樣,他在小洞裏頭,我在小洞外麵。我在這裏幹了兩三年了,這種情況第一次發生,所以都愣住了。
你進來。米偉倉說,快點,進來!
我一進去,米偉倉就把門關上了。他從小洞往外看,有個女的正好進大門,穿著長裙高跟鞋,一搖一擺向右拐去。過一會兒,有衝水聲響起,那女的又一搖一擺地出來,走掉。
外麵進來的人一下子是看不清我們裏頭的,因為裏頭暗,米偉倉當時還是往旁閃了一下。這個動作我是後來才想起的,當時沒在意,兩眼隻管盯著他,上上下下地打量。我說,你怎麼突然冒出來?米偉倉你怎麼還像以前一樣怪怪的啊!
米偉倉笑了笑,露出殘缺不齊的牙。他居然連牙都開始掉了?
我賣手紙的地方本來很大,後來被隔開了,後麵隔出一間做我的臥室。米偉倉說,我得先睡睡。我很吃驚,指著堆得亂七八糟的床鋪問,睡這?米偉倉說,對。衣服也不脫,他就躺下了。他說,我得睡一睡,不睡會死的。話音一落,上下眼皮立即粘到一起,接著細微的呼嚕聲就響了。一個人都困成這樣,我就不該打擾他了。我退出來,又坐到小洞前,感到心裏有各種聲音滲雜在一起,比外麵的蟬鬧得還凶。當然,最主要是驚喜。每天天剛蒙蒙亮,那邊和尚們做早課了,我就戴上橡膠手套開始清洗廁所,中間插空再小掃小洗,剩下的大部份時間,都幹坐在小洞後,像釣魚者一樣等著有人買紙,好半天才會等來一個。有個和尚送一台舊電視給我,還大老遠七拐八彎接來閉路,隻是圖像不清,還有雜音,吱吱吱響,看久了眼難受,所以我一般隻在晚上才打開看新聞看電視劇。我平淡無奇的白天,突然有米偉倉闖進來,能不興奮?
而且米偉倉,我得說說他了,他不僅是我的同桌,而且,當年我們的關係非同一般。
我父親是搬運工人,而米偉倉父親是部隊的,四個口袋,專門帶一群兵練武打拳,功夫不得了。米偉倉在班上對別人都愛理不理,連老師也不放眼裏,唯獨對我,真他媽的怪,竟一點架子都沒有,不斷偷偷從家裏帶《苦菜花》、《小城春秋》、《青春之歌》之類的小說給我看,有時還帶幾粒上海奶糖,吃得我真想給他爸做兒子。糖吃掉後,米偉倉總是把糖紙討回,展開,夾進課本,夾得小心翼翼,一個皺褶都沒。一邊夾一邊說,以後我爸可以讓你參軍,參了軍也去練拳,練了拳就誰也欺侮不了你。這個話我基本不敢相信,但很感動。學工學農時,凡是重活髒活,米偉倉一概不必沾手,我全包辦。我從小做慣了,不算什麼,他雖然也跟他爸練拳,但練拳與幹活不一樣。讓他這樣爸是四個口袋的人去勞動,我心裏過意不去。
有一陣局勢緊張,夜裏蒙著迷彩網的軍車一輛接一輛往海邊開,很多大人都當上民兵,連女人也不愛紅妝愛武裝。我們教室前的操場用白灰劃出縱橫交錯的線,像一塊塊小田。老師讓我們按著線往下挖,挖防空洞,兩人一組,每組挖五米。太陽挺大,曬在白花花的操場上,我們眼很快也花了。我叫米偉倉戴草帽坐一旁歇著,自己舉鋤頭,一下一下地挖土,動作頻率很快,因為我一個人要挖出兩個人的速度與質量。結果被老師發現。老師批評他表揚我,我馬上說米偉倉生病了,他帶病來勞動,我幫他是應該是,同學間要團結友愛。
老師一走米偉倉就說,豆子,你太好了,比我兄弟對我還好。
我隻有一個姐姐一個妹妹,沒有兄弟一直是我最大的遺憾。米偉倉提到“兄弟”,我一下子鼻子就酸了。米偉倉進一步說,那我們就做兄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