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吧,明天再說。
到了第二天我一算,發現米偉倉在這裏已經住九天了。九天都過去了,我為什麼不能再等一天呢?
我給韋馱上香時,又向他求情。釋迦牟尼、觀音、文殊、地藏、毗盧等佛每天求的人多,他們太忙了,也許顧不了我,而韋馱分管守護寺院,工作負擔相對較輕,他隻要肯把手中那根寶杵動一動,我就沒事了。
我插上香,跪下,雙手合十,拜了三拜。米偉倉殺了人,肯定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你隻是幫我,再幫一天,一天後他走了,在寺外,至少在廁所外,那時該抓該殺都跟我沒關係了。
這一天果然平安過去。
米偉倉開始收拾行李。我暗暗高興,眼光從磨砂玻璃小洞中穿出,望向遠處的山門殿,一聲聲暗謝韋馱。我狗屁不是的一個人,韋馱竟願意幫我,他真夠義氣啊。
誰知米偉倉東西收拾了一半,突然停住了,低著頭,低了很久,再抬起來時,眼睛濕漉漉的。他說,豆子,能不能再讓我住幾天?豆子,我沒其他地方可去啊豆子!
我心尖顫個不停。
一個男人可憐巴巴成這樣,如果他是陌生人也就算了,除了菩薩,誰有閑心管盡天下人?可是他偏偏是我的兄弟,我怎麼辦?我腦袋不禁動了,如果橫著擺動,就是拒絕,豎著動,就是同意。我在一橫一豎之間猶豫了片刻,還沒來得及猶豫出明堂,就很快豎著一動,點頭同意了。
米偉倉突然往前一撲,撲通,跪下了,還磕頭,一下兩下重重地磕,地上咚咚咚響。豆子豆子豆子你就是我再生父母啊豆子,下輩子我給你當牛當馬當馬桶當小便槽,嗚嗚嗚嗚……米偉倉哭聲在喉管裏拉鋸似地拖得尖利細長,簡直要別過氣,臉上眼淚和鼻涕糊成一團。
我突然一怔。
他真的是米偉倉?老爸是四個口袋的米偉倉,在我印象裏一直是那麼傲,這個人卻下跪、磕頭、嚎啕大哭。而且,我們二十年不見,這二十年每個人的外表都有天翻地覆的變化,他也變,變得隻依稀有當年的影子。
我走到他背後,抬起一隻腳在他屁股上輕輕頂了頂。做這事我心裏很虛,不過,不做不行。必須證實他是真米偉倉,如果是假的,媽的,不打110我就是王八蛋。我說,你把褲子往下脫。
米偉倉頭從地上抬起,脖子扭過來,驚愕地張大嘴。
我不敢看他,看了也許就不敢往下做了。這時候不能鬆氣,我咬著牙說,脫不脫?
米偉倉想站起來,我喝叱道,就這樣脫!脫一點點就行。米偉倉被我弄得迷迷糊糊,解了皮帶,將褲頭往下拉。
我看到什麼?看到一粒黃豆大的痣。真的是他,是米偉倉!以前我們學校的廁所蹲位是不遮擋的,有一次我跟米偉倉一起去大便,他蹲前,我蹲後,就看到他屁股中央接近股溝的地方有顆痣,綠豆大。米偉倉自己都未必知道這個痣,卻被我看見了,當時我捂著嘴偷笑得肚子差點抽筋。現在綠豆變黃豆了,總之有痣。有痣說明他是真的。
我將米偉倉拉起。我說,算了,那就住吧。
真的?他不敢相信,雙手無措地揪住褲頭。
我點點頭,幫他把褲子扣上,紮緊皮帶。就住吧!我說得很大聲,好像在進一步說服自己。
米偉倉嘴一張,撲到我身上又哭出聲。看樣子他是想忍住的,所以臉憋得通紅,可是哭聲像一股洶湧的大洪,它們越過重重障礙,拚命往外湧,把我肩頭都弄濕了。
我撫著他的背說,別哭,啊,別哭!誰知話還沒說完,突然鼻一酸,一大坨淚也猛地從我眼眶倒出。
離婚時我沒哭,豆苗被帶走了我沒哭,現在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