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幹什麼?他把我往上一拉。
我趔趄幾步,終於站穩,一站穩,我心也往實處落。他不是警察,警察的衣服我認得,保安的衣服我也認得。他製服是灰綠色的,不是灰藍色的,穿灰藍色才是警察。我手收回來,在額上一抹,抹得濕濕的。
你幹什麼?他老問同一句話。
我走起來,走了兩步又跑,越跑越快,整齊站立的黃花槐從旁邊一株株往後退。他大概要追來了,可後麵卻老沒有腳步聲。我往回望,那個人不但不追,他已經悠悠地進了一扇大門。門裏的單位我知道,是省宗教局。原來他是那裏的保安。
我歎口氣,氣從我小腹開始,經過腸經過胃經過嗓子,一直往上衝,響聲很大,把我腦門都震動了。可惜不是警察,我突然這麼想,可惜不是,是警察,索性把我抓走,一了百了,反倒輕鬆了。
我慢慢往寺裏走,慢慢走到山門殿。
我言而無信,本來隻求一天,韋馱已經給了我一天的平安,結果我又來勞駕人家。我說,真的,韋叔,我沒辦法,你再幫幫我,好不好?
韋馱手執寶杵不為所動。
出了山門殿,我又去大雄寶殿、觀音殿、地藏殿,甚至連羅漢堂也不漏過。所有的大佛我都去求一遍。我說,我多嘴了,你們讓豆青不要也多嘴好不好?你們法力無邊,每個人出一點點小力,就能幫我平安度過這幾天。隻要米偉倉一走,你們再施法力,把他抓去,該怎麼治就怎麼治他,好不好?
他們什麼都不說。
我回到廁所。米偉倉躲在門後,我拉亮燈後,好一會兒他才出來,臉是青的。
又出去這麼久!他的火氣看樣子已經憋一陣子了。
我張張嘴,我本來想說豆青知道他回來了,豆青的菜市場外也貼著通緝令,可是痰噎在嗓子上,我說不出話。
米偉倉感覺到了什麼,這時候他比誰都敏感。什麼事?啊,什麼事?他把我胳膊抓住。
一股痛直往骨髓深處鑽去,我眼前都飛金星了。
豆子,什麼事?米偉倉推開我,閃身到門旁,又貓一般彎腰跳到磨砂玻璃小洞後往外看。
胳膊上的痛蛇一樣慢慢向體內爬,爬到心口上。
我一輩子隻有一個朋友,隻有米偉倉,他現在卻可憐成這樣。我喘著氣,很難過,還有一點抱歉。我說,沒事,什麼事都沒有,真的沒事。
臥室與男廁所之間本來有個門,早被我堵掉了,現在我又把壓在上麵的東西搬走。我默默搬,米偉倉站在一旁默默地看。這麼做是什麼用意,米偉倉也許看得出來。門通了,路就活了,如果哪天,我是說萬一,警察真來抓人,米偉倉或許可以從這扇門跑進男廁所,再從男廁所逃脫。搬完後,我又若無其事地說起寺裏的地形地貌,說起西北角的圍牆有多高,以及圍牆外麵是什麼地方。
米偉倉靜靜地聽,聽完了,他提起二十年前的事。
我進搬運公司當工人時,他羨慕過,因為那時有工作不容易。他說,你是工人階級了,肯定得意得眼珠子朝天翻,所以我就不去找你。他說著從包裏取出大中華,他隻抽自己帶來的煙。遞一根給我,我不要。他隻是暫時住這,如果我的口味嬌了,以後他走了,我怎麼抽得起這種煙?米偉倉就徑自抽著。他說,後來我考上大學,就更不好去找你了,我怕你傷感,因為如果不去搬運公司,繼續讀高中,你一定也能上大學的,你以前書讀得那麼好,看過那麼多小說,寫起文章一套一套的,我每次回頭一想都覺得可惜。
我坐在床上抽著自己的富健煙,啪噠啪噠的一吸一吐,心裏陣陣疼。畢竟是兄弟啊,米偉倉一直替我著想,是我誤解了他。
屋裏被煙霧重重罩住了,米偉倉的鏡片也蒙上一層,他就摘了眼鏡,擱床上。這是他第一次脫下眼鏡。過一會,他從磨砂玻璃小洞往外看看,見沒人,扭身小跑去男廁。
我迅速抓過眼鏡,一摸,沒有凹凸;戴上,牆是老樣床是老樣。
原來是平光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