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哲學
◆歌德
人生每一階段都有某種與之相應的哲學。
兒童是現實主義者:他對梨和蘋果的存在深信不疑,正像他對自己的存在深信不疑一樣。
青年人處於內在激情的風暴之中,不得不把目光轉向內心,於是預感到他會成為什麼樣的人:他變成了理想主義者。但是成年人有一切理由成為懷疑主義者,他完全應當懷疑他所選擇的用來達到目的的手段是否正確。他在行動之前和行動當中,有一切理由使他的理智總是不停地活動,免得後來為一項錯誤的選擇而懊喪不已。
但是當他老了,他就會承認自己是個神秘主義者:他看到許多東西似乎都是由偶然的機遇決定的;愚蠢會成功而智慧會失敗;好運和歹運都出乎意外地落個同樣的下場;現在是如此,而且從來就是如此,以致老年人對現在、過去和未來所存在的事物總是給以默然承認。
沒有秋蟲的地方
◆葉聖陶
階前看不見一莖綠草,窗外望不見一隻蝴蝶,誰說是鶉鴿箱裏的生活,鵓鴿未必這樣枯燥無味呢。秋天來了,記憶就輕輕提示道:“淒淒切切的秋蟲又要響起來了。”可是一點影響也沒有,鄰舍兒啼人鬧弦歌雜作的深夜,街上輪震石響邪許並起的清晨,無論你靠著枕頭聽,憑著窗沿聽,甚至貼著牆角聽,總聽不到一絲秋蟲的聲息。並不是被那些歡樂的勞困的宏大的清亮的聲音淹沒了,以致聽不出來,乃是這裏根本沒有秋蟲。啊,不容留秋蟲的地方!秋蟲所不屑居留的地方!
若是在鄙野的鄉間,這時候滿耳朵是蟲聲了。白天與夜間一樣地安閑;一切人物或動或靜,都有自得之趣;嫩暖的陽光和輕淡的雲影覆蓋在場上,到夜呢,明耀的星月和輕微的涼風看守著整夜,在這境界這時間裏唯一足以感動心情的就是秋蟲的合奏。它們高低宏細疾徐作歇,仿佛經過樂師的精心訓練,所以這樣地無可批評,躊躇滿誌。其實它們每一個都是神妙的樂師;眾妙畢集,各抒靈趣,哪有不成人間絕響的呢。
雖然這些蟲聲會引起勞人的感歎,秋士的傷懷,獨客的微喟,思婦的低泣;但是這正是無上的美的境界,絕好的自然詩篇,不獨是旁人最歡喜吟味的,就是當境者也感受一種酸酸的麻麻的味道,這種味道在另一方麵是非常雋永的。
大概我們所蘄求的不在於某種味道,隻要時時有點兒味道嚐嚐,就自詡為生活不空虛了。假若這味道是甜美的,我們固然含著笑來體味它;若是酸苦的,我們也要皺著眉頭來辨嚐它:這總比淡漠無味勝過百倍。我們以為最艱難而極欲逃避的,惟有這個淡漠無味!
所以心如槁木不如工愁多感,迷朦的醒不如熱烈的夢,一口苦水勝於一盞白湯,一場痛哭勝於哀樂兩忘。這裏並不是說愉快樂觀是要不得的,清健的醒是不必求的,甜湯是罪惡的,狂笑是魔道的;這裏隻是說有味遠勝於淡漠罷了。
所以蟲聲終於是足係戀念的東西。何況勞人秋士獨客思婦以外還有無量數的人,他們當然也是酷嗜趣味的,當這涼意微逗的時候,誰能不憶起那美妙的秋之音樂?
可是沒有,絕對沒有!井底似的庭院,鉛色的水門汀地,秋蟲早已避去惟恐不速了。而我們沒有它們的翅膀與大腿,不能飛又不能跳,還是死守在這裏。想到“井底”與“鉛色”,覺得象征的意味豐富極了。
重視生活
◆三毛
我認為寫作不是人生最大的幸福。有人問我:你可知道你在台灣是很有名的人嗎?我說不知道,因為我一直是在國外,他又問:你在乎名嗎?我回答說:好像不痛也不癢,沒有感覺。他就又問我:你的書暢銷,你幸福嗎?我說:我沒有幸福也沒有不幸福,這些都是不相幹的事。又有別人問我:寫作在你的生活裏是很重要的一部分嗎?我說:它是最不重要的一部分。他又問:如果以切蛋糕的比例來看,寫作占多少呢?我說:就是蛋糕上麵的櫻桃嘛!
也許,各位會認為這寫作是人生的一種成就,我很真誠的說一句:人生有太多值得追求的事了,固然寫出一本好書也可以留給後世很多好的影響。至於我自己的書呢,那還要經過多少年的考驗。我的文字很淺,小學四年級的孩子就可以看,一直看到老先生,可是這並不代表文學上的價值,這絕對是兩回事。
有一年,我正在戀愛,跟我的荷西走在馬德裏的一個大公園,清早六點半,那時我替《實業世界》寫稿,那天已到交稿的最後一天了,我煩得不得了。我對荷西說:明天不跟你見麵了,因為我一定要交稿了。荷西說:這樣好了,明天清早我再帶你來公園走,走到後來,你的文章就會出來了。我繼續跟他在公園裏走,可是腦子一直在想文章的事。這時,看到公園的園丁,在冬天那麼冷的清早,爬到好高的樹上鋸樹。我看了鋸樹的人,就對荷西說:他們好可憐,這麼冷,還要待在樹上。荷西卻對我說了一句話,他說:我覺得那些被關在方盒子裏辦公,對著數目字的人,才是天下最可憐的。如果讓我選擇,我一定要做那樹上的人,不做那銀行上班的人。聽了荷西的這番話,我回家就寫了封信給雜誌編輯說:對不起,下個月的專欄要開天窗了,我不寫了。
所以我是一個很重視生活的人,遠甚於寫作,寫作隻是我的遊戲之一。別人也許會問:你是不是遊戲人生呢?我要說:我是遊戲人生。來到這個世界本就是來玩的,孔子就說“遊於藝”,這幾個字包含了多少意義,用最白話的字來說是玩。我說的玩不是舞廳的玩,也不是玩電動玩具的玩,或者抽大麻的那種,不是,我的人生一定要玩得痛快才走,當然走不走不在我,但起碼我的人生哲學是做任何事一定要覺得好玩地才去做,絕不會為了達成一個目的,而勉強自己。我說這話是非常緊張的,這句話說出來很不好,但這隻是對我自己,不是對別人,而且我的人生觀是任何事情都是玩,不過要玩得高明。譬如說,畫畫是一種,種菜是一種,種花是一種,做丈夫是一種,做妻子也是一種,做父母更是一種。人生就是一個遊戲,但要把它當真的來玩,是很有趣的。
很多人看了我的書,都說:三毛,你的東西看了真是好玩。我最喜歡聽朋友說“真是好玩”這句話,要是朋友說:你的東西有很深的意義,或是說——我也不知怎麼說,因為很少朋友對我說這個,一般朋友都說,看你的東西很愉快,很好玩。我就會問:我寫的東西是不是都在玩?他們說:是啊。
青年與老年
◆培根
一個年歲甚輕的人也可以是富於經驗的人,假如他不曾虛度生活的話;然而這畢竟是罕有的事。
一般說來,青年人富於“直覺”,而老年人則長於“深思”。這兩者在深刻和正確性上是有顯著差別的。
青年的特點是富有創造性的想象和發明力,這似乎是得之於神助的。然而,熱情熾烈而情緒太敏感的人往往要在中年以後方能成事,愷撒和塞普提摩斯就是例證。曾有人評論後者說:他曾度過一個荒謬的——甚至是瘋狂的青春。然而他畢竟成為羅馬皇帝中極能幹的一位。具有沉穩性格的人則在青春時代就可成大器,奧古斯都大帝、卡斯曼斯大公、卡斯頓勳爵即是如此。另一方麵,對於老人來說,富於熱情和活力也是難能可貴的。
青年長於創造而短於思考,長於猛幹而短於討論,長於革新而短於持重。老年人的經驗,引導他們熟悉舊事物,卻蒙蔽他們無視新情況。青年人易於有所發現,但行事輕率卻可能毀壞大局。
青年的性格如同一匹不羈的野馬,藐視既往,目空一切,好走極端。勇於革新而不去估量實際的條件和可能性,結果常因浮躁而改革不成卻招致更大的禍患。老年人則正相反。他們常常滿足於困守已成之局,思考多於行動,議論多於果斷。為了事後不後悔,寧肯事前不冒險。
最好的辦法是把青年的特點與老年的特點在事業上結合在一起。從現在的角度說,他們的所長可以互補他們各自的所短。從發展的角度說,青年可以從老年身上學到他們所不具有的優點。而從社會的角度說,有經驗的老人執事令人放心,而青年人的幹勁則鼓舞人心。如果說,老人的經驗是可貴的,那麼青年人的純真則是崇高的。
《聖經》說:“你們中的少年可以想象神,而你們中的老人則隻能夢見神。”有一位猶太牧師解釋這話說:上帝認為青年比老年更接近神,因為想象總比幻夢切實一些。要知道,世情如酒,越濃越醉人——年齡越大,則在世故增長的同時卻愈會喪失正直純真的感情。所謂少年老成的人,常常是挫失了青春銳氣的人。像赫摩格尼斯就是如此。但那種畢生不脫稚氣的人,也是不合時宜的。正如西塞羅評論赫騰修斯說:當他已該老練的時候,他卻還很幼稚。最後,也不要做那種人:年輕時作為很大,晚年卻不足為訓。像西庇阿·阿非利卡那樣。結果讓李維批評他:“有好的青春,卻沒有好的晚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