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度晚年
◆羅素
從心理的角度來看,人到老年需避免兩種傾向。一是過分地沉湎於往事。人不能生活於回憶之中,亦不能生活於對美好往昔的感懷或對已故友人的哀念之中。人們應當舉目未來,時刻去想需要自己再做點什麼。要做到這一點並非易事,因為往事的影響總是與日俱增。人到老年,總會認為昔日的情感要比現在強烈奔放,頭腦也遠比如今敏銳靈活。如果事實果真如此,那麼就需要學會忘卻;一旦拋開了昔日的糾纏,那你便能勇敢地麵對現實。
第二種應當避免的傾向是依戀年輕人,期求從他們蓬勃的活力中汲取力量。兒女們長大成人之後,都會照自己的意願安排生活。如果你還像他們年幼時那樣,事無巨細,處處關心,你便會成為他們生活的累贅,除非他們癡呆遲鈍。當然,老人關懷子女是情理中事,但這種關懷應當是含蓄而有分寸,而不應過分感情用事。在動物界,幼子一旦能獨立謀生,它們的父母便不再關注它們的生存。而人類因幼年期較長,久不諳事,父母對子女的關注總是久難舍棄。
在我看來,那些愛好廣泛、活動適度、而又難為個人情感左右的人,可以順利成功地度過老年。從這個意義上來講,長壽才真正有益,老年人由經驗凝煉出的智慧也才可以得以正常的發揮。僅僅是告誡年輕人別犯錯誤是難以收到實效的,因為一來年輕人很難接受勸告,二來犯錯誤原本就是教育的主要手段之一。但是,老年人一旦受著個人情感的左右,就會覺得,如果將自己的心思從兒孫身上挪開,生活便會顯得空虛。如果事實果真如此,那麼,當你還有能力為子女們提供物質幫助,比如資助他們一筆錢,或為他們編織毛衣之時,你就應當明了,並非子女們的快活幸福僅是因為有了你的陪伴扶助。
有的老人常因害怕死亡而鬱悶苦惱。對年輕人來說,恐懼死亡可以理解。有的年輕人還擔心戰爭會奪去他們的生命。一想到生活在他們麵前展示的種種美好景象會突然消失,他們就會深陷於痛苦。這種恐懼應當說是情有可原。但是,對一位曆盡了人世悲歡、已履行了自己社會責任的老人,恐懼死亡就顯得有些可憐甚至可恥了。克服這種恐懼的最好辦法是——至少我持這種觀點——逐漸拓寬自己的興趣範圍,擺脫個人情感的支配,讓包繞自我的圍牆漸漸離你而去,而你自己的生活則越來越多地融會到社會生活的波浪之中。每一個人的生活都應當像是河流,開始是涓涓細流,在狹窄的山間艱難穿行,然後熱烈地衝過巨石,瀉下瀑布。漸漸地,河床變得寬廣,河岸得以擴展,河水趨於舒坦平緩。最後,河水彙入海洋,不再有顯見的中斷和停頓,毫無驚悸痛苦地消逝了自身。能如此來看待自己一生的老人,便不會因死亡而恐懼,而痛苦,因為他的生命,他之所愛,都將因為彙入了海洋而繼續存在。
老年人隨著精力的衰竭,將日益感受到生命的疲憊,此時長眠將會是一種愉快的解脫。我渴望能逝於尚能勞作之時,我未竟的事業將由後來人所繼承,令我深感安慰的是,我已經對這個世界傾盡所能。
新生
◆魯迅
《新生》的出版之期接近了,但最先就隱去了若幹擔當文字的人,接著又逃走了資本,結果隻剩下不名一錢的三個人,創始時候既己背時,失敗時候當然無可告語,而其後卻連這三個人也都為各自的命運所驅策,不能在一處縱談將來的好夢了,這就是我們的並未產生的《新生》的結局。
我感到未嚐經驗的無聊,是自此以後的事。我當初是不知其所以然的;後來想,凡有一人的主張,得了讚和,是促其前進的,得了反對,是促其奮鬥的,獨有叫喊於生人中,而生人並無反應,既非讚同,也無反對,如置身毫無邊際的荒原,無可措手的了,這是怎樣的悲哀嗬,我於是以我所感到者為寂寞。
這寂寞又一天一天的長大起來,如大毒蛇,纏住了我的靈魂了。
然而我雖然自有無端的悲哀,卻也並不憤懣,因為這些經驗使我反省,看見自己了:就是我決不是一個振臂一呼應者雲集的英雄。
隻是我自己的寂寞是不可不驅除的,因為這於我太痛苦。我於是用了種種法,來麻醉自己的靈魂,使我沉入於國民中,使我回到古代去。後來也親曆或旁觀過幾樣更寂寞更悲哀的事,都為我所不願追懷,甘心使他們和我的腦一同消滅在泥土裏的,但我的麻醉法卻也似乎已經奏了功,再沒有青年時候的慷慨激昂的意思了。
S會館裏有三間屋,相傳是往昔曾在院子裏的槐樹上縊死過一個女人的,現在槐樹已經高不可攀了,而這屋還沒有人住;許多年,我便寓在這屋裏抄古碑。客中少有人來,古碑中也遇不到什麼問題和主義,而我的生命卻居然暗暗的消去了,這也就是我唯一的願望。夏夜,蚊子多了,便搖著蒲扇坐在槐樹下,從密葉縫裏看那一點一點的青天,晚出的槐蠶又每每冰冷的落在頭頸上。
那時偶或來談的是一個老朋友金心異,將手提的大皮夾放在破桌上,脫下長衫,對麵坐下了,因為怕狗,似乎心房還在怦怦的跳動。
“你抄了這些有什麼用?”有一夜,他翻著我那古碑的抄本,發了研究的質問了。
“沒有什麼用。”
“那麼,你抄它是什麼意思呢?”
“沒有什麼意思。”
“我想,你可以做點文章……”
我懂得他的意思了,他們正辦《新青年》,然而那時仿佛不但沒有人來讚同,並且也還沒有人來反對,我想,他們許是感到寂寞了,但是說:
“假如一間鐵屋子,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裏麵有許多熟睡的人們,不久都要悶死了,然而是從昏睡入死滅,並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現在你大嚷起來,驚起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使這不幸的少數者來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你倒以為對得起他們麼?”
“然而幾個人既然起來,你不能說決沒有毀壞這鐵屋的希望。”
是的,我雖然自有我的確信,然而說到希望,卻是不能抹殺的,因為希望是在於將來,決不能以我之必無的證明,來折服了他之所謂可有,於是我終於答應他也作文章了,這便是最初的一篇《狂人日記》。從此以後,便一發而不可收,每寫些小說模樣的文章,以敷衍朋友們的囑托,積久就有了十餘篇。
在我自己,本以為現在是已經並非一個切迫而不能已於言的人了,但或者也還未能忘懷於當日自己的寂寞的悲哀吧,所以有時候仍不免呐喊幾聲,聊以慰藉那在寂寞裏奔馳的猛士,使他不憚於前驅。至於我的喊聲是勇猛或是悲哀,是可憎或是可笑,那倒是不暇顧及的;但既然是呐喊,則當然須聽將令的了,所以我往往不恤用了曲筆,在《藥》的瑜兒的墳上平空添上一個花環,在《明天》裏也不敘單四嫂子竟沒有做到看見兒子的夢,因為那時的主將是不主張消極的。至於自己,卻也並不願將自以為苦的寂寞,再來傳染給也如我那年輕時候似的正做著好夢的青年。
這樣說來,我的小說和藝術的距離之遠,也就可想而知了。然而到今日還能蒙著小說的名,甚而至於且有成集的機會,無論如何總不能不說是一件僥幸的事。但僥幸雖使我不安於心,而懸揣人間暫時還有讀者,則究竟也仍然是高興的。
所以我竟將我的短篇小說結集起來,而且付印了,又因為上麵所說的緣由,便稱之為《呐喊》。
新生活
◆胡適
哪樣的生活可以叫做新生活呢?
我想來想去,隻有一句話。新生活就是有意思的生活。
你聽了,必定要問我,有意思的生活又是什麼樣子的生活呢?
我且先說一兩件實在的事情做個樣子,你就明白我的意思了。
前天你沒有事做,閑的不耐煩了,你跑到街上一個小酒店裏,打了四兩白幹,喝的人事不知,幸虧李四哥把你扶回去睡了。昨兒早上,你酒醒了,大嫂子把前天的事告訴你,你懊悔的很,自己埋怨自己:“昨兒為什麼要喝那麼多酒呢?可不是糊塗嗎?”
你趕上張大哥家去,作了許多揖,賠了許多不是,自己怪自己糊塗,請張大哥大量包涵。正說時,李大哥也來了,王二哥也來了,他們三缺一,要你陪他們打牌。你坐下來,打了十二圈,輸了一百多吊錢。你回得家來,大嫂子怪你不該賭博,你又懊悔的很,自己怪自己道:“是嗬,我為什麼要陪他們打牌呢?可不是糊塗嗎?”
諸位,像這樣的生活,叫做糊塗生活,糊塗生活便是沒有意思的生活。你做完了這種生活,回頭一想,“我為什麼要這樣幹呢?”你自己也回答不出究竟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