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位,凡是自己說不出“為什麼這樣做”的事,都是沒有意思的生活。
反過來說,凡是自己說得出“為什麼這樣做”的事,都可以說是有意思的生活。
生活的“為什麼”,就是生活的意思。
人同畜生的分別,就在這個“為什麼”上。你到萬牲園裏去看白熊一天到晚擺來擺去不肯歇,那就是沒有意思的生活。我們做了人,應該不要學那些畜生的生活。畜生的生活隻是糊混,隻是不曉得自己為什麼如此做。一個人做的事應該件件事會得出一個“為什麼”。
我為什麼要幹這個?為什麼不幹那個?回答得出,方才可算是一個人的生活。
我們希望中國人都能做這種有意思的新生活。其實這種新生活並不十分難,隻消時時刻刻問自己為什麼這樣做,為什麼不那樣做,就可以漸漸的做到我們所說的新生活了。
諸位,千萬不要說“為什麼”這三個字是很容易的小事。你打今天起,每做一件事,便問一個為什麼——為什麼不把辮子剪了?為什麼不把大姑娘的小腳放了?為什麼大嫂臉上搽那麼多的脂粉?為什麼出棺材要用那麼多叫化子?為什麼娶媳婦也要用那麼多叫化子?為什麼要罵他的爹媽?為什麼這個?為什麼那個——你試辦一兩天,你就會覺得這三個字的功用也無窮無盡。
諸位,我們恭恭敬敬的請你來試試這種新生活。
匆匆
◆朱自清
燕子去了,有再來的時候;楊柳枯了,有再青的時候;桃花謝了,有再開的時候。但是,聰明的,你告訴我,我們的日子為什麼一去不複返呢?——是有人偷了他們罷:那是誰?又藏在何處呢?是他們自己逃走了罷:現在又到了哪裏呢?
我不知道他們給了我多少日子;但我的手確乎是漸漸空虛了。在默默裏算著,八千多日子已經從我手中溜去;像針尖上一滴水滴在大海裏,我的日子滴在時間的流裏,沒有聲音,也沒有影子。我不禁頭涔涔而淚潸潸了。
去的盡管去了,來的盡管來著;去來的中間,又怎樣地匆勿呢?早上我起來的時候,小屋裏射進兩三方斜斜的太陽。太陽他有腳啊,輕輕悄悄地挪移了;我也茫茫然跟著旋轉。於是——洗手的時候,日子從水盆裏過去;吃飯的時候,日子從飯碗裏過去;默默時,便從凝然的雙眼前過去。我覺察他去的匆匆了,伸出手遮挽時,他又從遮挽著的手邊過去,天黑時,我躺在床上,他便伶伶俐俐地從我身上跨過,從我腳邊飛去了。等我睜開眼和太陽再見,這算又溜走了一日。我掩著麵歎息。但是新來的日子的影兒又開始在歎息裏閃過了。
在逃去如飛的日子裏,在千門萬戶的世界裏的我能做些什麼呢?隻有徘徊罷了,隻有匆匆罷了;在八千多日的匆匆裏,除徘徊外,又剩些什麼呢?過去的日子如輕煙,被微風吹散了,如薄霧,被初陽蒸融了;我留著些什麼痕跡呢?我何曾留著像遊絲樣的痕跡呢?我赤裸裸來到這世界,轉眼間也將赤裸裸的回去罷?但不能平的,為什麼偏要白白走這一遭啊?
你聰明的,告訴我,我們的日子為什麼一去不複返呢?
一九二二年三月二十八日
自由
◆泰戈爾
醫生愛怎麼說就讓他說去吧!打開,打開,打開我床前的那兩扇窗戶。讓風吹進來。藥?吃藥早已使我厭倦,我已經吃夠了苦的、澀的藥了。在我這一生裏,每天,每夜,每分,每秒,都在吃藥。
活著,對我來說,本身就是一種疾病。在我的周圍有多少國醫、西醫、走方郎中!他們開著藥方,送來各種成藥。他們說:“這樣做才好”,“那樣做是最大的過錯”。我聽從著每一個人的吩咐,低著頭,麵紗掩著臉,就這樣在你們家裏度過了二十二年。因此,家裏的、外麵的人都說:“她是多麼賢惠的媳婦,多麼忠貞的妻子,多麼善良的女人!”
我剛到你家的時候,才是一個九歲的小姑娘。按著一切人的願望,沿著這家庭的漫長的道路,拖著疲憊的生命,度過了二十二年,今天終於走到路的盡頭了。讓我思索一下這生活是好、是壞,是痛苦、還是歡樂的時間在哪裏。家務操作的車輪旋轉著,發出單調的、疲憊的歌曲,我麻木地隨著它轉來轉去。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麼人,不知道外麵廣闊的世界充滿著什麼意義。我從沒有聽到在神的琴弦上彈奏出來的人類偉大的消息,我隻知道,做完飯後開始吃飯,吃完飯後又正是做飯的時候。二十二年,我的生命始終被捆綁在一個車輪上轉,轉,轉。今天我仿佛感到那個車輪快要停止了;那就讓它停止吧!為什麼要吃藥為難自己呢?
二十二年,每年春天都到過森林,帶著花的芳香的春風都曾吹動過大地的心髒,叫嚷著:“打開,把門打開!”但是,它什麼時候來了,又走了,我並不知道。也許它曾悄悄震撼過我的心靈;也許它曾使我突然忘記了家務操作;也許它曾在我心上引起生生世世永恒的憂鬱;也許在這撩人的春天裏,在無名的哀愁與歡樂中,我的心在期待著聽到誰的腳步的聲音。你下班回來了,但是黃昏時你卻又到鄰家去下棋。算了吧,別談這個了,為什麼在今天我要想起這些生活中暫時的波動呢?
二十二年後的今天,似乎春天第一次走進我的房間裏。凝望著窗外的晴空,歡樂在我心中陣陣湧起。我是女人!我是偉大的!為了我,不眠的明月在它月光的琴弦上彈奏歌曲。沒有我,天上的星星將徒然閃爍。沒有我,園中花開還有什麼意義?
二十二年,我一直認為我是你們這家庭裏的囚徒。但是,我並不因此而悲哀。我已經麻木地度過不少歲月,如果必須活下去,我將依舊茫然度日,在這個家庭裏有那麼多朋友親戚傳誦著我賢淑的聲譽,這仿佛是我一生中贏得那可憐的屋角眾人口中讚美的最大勝利!那羈絆我的繩索今天要被割斷了,在那無邊的空闊裏,生與死合而為一。在無底溟緲的地方,我將不會再遇到那像一粒泡沫一般的廚房的牆壁。
今天在宇宙的晴空裏仿佛第一次為我吹奏起新婚的笛聲。讓那微不足道的二十二年躺在我的屋角裏吧。那從死亡的洞房裏向我傳出召喚的,是我門前的乞丐,不,是我的主人。他永不忽視我,無論在什麼時候,他向我伸出乞求的雙手,乞求我心靈深處最寶貴的甘露。他在眾星圍拱的天空裏向我不轉瞬地凝視。啊,甜蜜的天堂,甜蜜的死——我心中永恒的乞士,在召喚他的女人!打開,打開窗子,讓那無望的二十二年在時光的大海裏消逝吧!
五四斷想
◆聞一多
舊的悠悠死去,新的悠悠生出,不慌不忙,一個跟一個——這是演化。
新的已經來到,舊的還不肯去,新的急了,把舊的擠掉——這是革命。
擠是發展受到阻礙時必然的現象,而新的必然是發展的,能發展的必然是新的,所以青年永遠是革命的,革命永遠是青年的。
新的日日壯健著(量的增長),舊的日日衰老著(量的減耗),壯健的擠著衰老的,沒有擠不掉的。所以革命永遠是成功的。
革命成功了,新的變成舊的,又一批新的上來了。舊的停下來攔住去路,說:“我是趕過路程來的,我的血汗不能白流,我該歇下來舒服舒服。”新的說:“你的舒服就是我的痛苦,你耽誤了我的路程,”又把他擠掉……如此,武戲接二連三的演下去,於是革命似乎永遠“尚未成功”。
讓曾經新過來的舊的,不要隻珍惜自己的過去,多多體念別人的將來,自己腰酸腿痛,拖不動了,就趕緊讓。“功成身退”,不正是光榮嗎?“後生可畏,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也!”這也是古訓啊!
其實青年並非永遠是革命的,“青年永遠是革命的”這定理,隻在“老年永遠是不肯讓路的”這前提下才能成立。
革命也不能永遠“尚未成功”。幾時舊的知趣了,到時就功成身退,不致阻礙了新的發展,革命便成功了。
舊的悠悠退去,新的悠悠上來一個跟一個,不慌不忙,哪天曆史走上了演化的常軌,就不再需要變態的革命了。
但目前,我們要用“擠”來爭取“悠悠”,用革命來爭取演化。“悠悠”是目的,“擠”是達到目的的手段。
於是又想到變與亂的問題。變是悠悠的演化,亂是擠來擠去的革命。若要不亂擠,就隻得悠悠的變。若是該變而不變,那隻有擠得你變了。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古訓也發揮了變的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