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
◆茅盾
海是深綠色的,說不上光滑;排了隊的小浪開正步走,數不清有多少,喊著口今“一,二——一”似的,朝喇叭口的海塘來了。擠到沙灘邊,啵澌——隊伍解散,噴著憤怒的白沫。然而後一排又趕著撲上來了。
三隻五隻的白鷗輕輕地掠過,翅膀撲著波浪——一點一點躁怒起來的波浪。
風在掌號。衝鋒號!小波浪跳躍著,每一個象個大眼睛,閃射著金光。滿海全是金眼睛,全在跳躍。海塘下空隆空隆地騰起了喊殺。
而這些海的跳躍著的金眼睛重重疊疊一排接一排,一排怒似一排,一排比一排濃溢著血色的赤,連到天邊,成為紺金色的一抹。這上頭,半輪火紅的夕陽!
半邊天燒紅了,重甸甸地壓在夕陽的光頭上。
憤怒地掙紮的夕陽似乎在說:
——哦,哦!我已經盡了今天的曆史的使命,我已經走完了今天的路程了!現在,現在,是我的休息時間到了,是我的死期到了!哦,哦!卻也是我的新生期快開始了!明天,從海的那一頭,我將威武地升起來,給你們光明,給你們溫暖,給你們快樂!
呼——呼——
風帶著永遠不會死的太陽的宣言到全世界。高的喜馬拉雅山的最高峰,汪洋的太平洋,陰鬱的古老的小村落,銀的白光凍凝了的都市——一切,一切,夕陽都噴上了一口血焰!
兩點三點白鷗劃破了漸變為赭色的天空。
風帶著夕陽的宣言走了。
象忽然熔化了似的,海的無數跳躍著的金眼睛攤平為暗綠的大麵孔。
遠處有悲壯的笳聲。
夜的黑幕沉重地將落未落。
不知到什麼地方去過一次的風,忽然又回來了。
這回是扛著鼓似的:勃侖侖,勃侖侖!不,不單是風,有雷!風挾著雷聲!
海又動蕩,波浪跳起來,轟!轟!
在夜的海上,大風雨來了!
豬
◆於·列那爾
豬一放到草地,張嘴就吃,醜陋的嘴臉再也不離開地麵。
他並不選擇鮮嫩的草。他碰上什麼咬什麼。他盲目地向前伸著那永不疲倦的鼻子,既像是一把犁刀,又像一隻瞎眼鼴鼠。
他隻關心使那個已經像隻醃桶的肚子滾圓。他永遠也不注意天氣。
剛才,他的鬃毛差點兒在中午的太陽光下燒起來,但那有什麼關係?而現在,低沉的雲團充滿雹子,正伸展著,向著草地傾瀉,但這又有什麼要緊?
不錯,喜鵲在不由自主地展翅逃竄。火雞都藏進籬笆,而幼稚的馬駒子在一棵橡樹下躲避。
但豬還是留在他吃東西的地方。
他一口也不放過。
他的尾巴搖晃著,照樣顯得非常愜意。
他渾身挨著飛雹,但隻是偶爾咕嚕一聲:
“老是這些肮髒的珍珠!”
黃昏
◆何其芳
馬蹄聲,孤獨又憂鬱地自遠至近,撒落在沉默的街上如白色的小花朵。我立住。一乘古舊的黑色馬車,空無乘人,紓徐地從我身側走過。疑惑是載著黃昏,沿途撒下它陰暗的影子,遂又自近至遠地消失了。
街上愈荒涼。暮色下垂而合閉,柔和地,如從銀灰的歸翅間墜落一些慷倦於我心上。我傲然,聳聳肩,腳下發出淒異的長歎。
一列整飭的宮牆漫長地立著。不少次,我以目光叩問它,它以叩問回答我:
——黃昏的獵人,你尋找著什麼?
狂奔的猛獸尋找著壯士的刀,美麗的飛鳥尋找著牢籠,青春不羈之心尋找著毒色的眼睛。我呢?
我曾有一些帶傷感之黃色的歡樂,如同三月的夜晚的微風飄進我夢裏,又飄去了。我醒來,看見第一顆亮著純潔的愛情的朝露無聲地墜地。我又曾有一些寂寞的光陰,在幽暗的窗子下,在長夜的爐火邊,我緊閉著門而它們仍然遁逸了。我能忘掉憂鬱如忘掉歡樂一樣容易嗎?
小山巔的亭子因瞑色天空的低垂而更圓,而更高高地聳出林木的蔥蘢間,從它我得到仰望的惆悵。在渺遠的昔日,當我身側尚有一個親切的幽靜的伴步者,徘徊在這山麓下,曾不經意地約言:選一個有陽光的清晨登上那山巔去。但隨後又不經意地廢棄了。這沉默的街,自從再沒有那溫柔的腳步,逐日更荒涼,而我,竟惆悵又怨抑地,讓那亭子永遠秘藏著未曾發掘的快樂,不敢獨自去攀登我甜蜜的想象所縈係的道路了。
探索者
◆勞倫斯
人生就是不斷在意識領域冒險的過程。雲柱和火柱、晝與夜輪番在人麵前穿過時間的荒野,直到人開始向自己一次次地撒謊。然後,謊言就走在人的前頭,就像螞蟻頭上頂著的胡蘿卜。
在人的意識裏有兩種知識:一是他自己告誡自己的,一是他自己發現的。前者往往令人欣悅,是自欺欺人的謊言,而後者,則通常連開個頭都很難。
人是思想的探索者。當然,我們這兒所說的思想,是指發現,而不是那種自欺欺人,以陳腐的事實來蒙騙自己,得出的錯誤結論。人們往往將後者當成思想,而其實,思想是一種冒險,不是耍小聰明。
當然,我們所說的是人全部的探險,不隻是他的智慧。正因為如此,人不能完全篤信康德或斯賓諾莎。康德用他的大腦和靈魂思考,從來不用熱血思考。其實,人體的熱血也同樣在思考,在暗中沉鬱地思考,在欲望和衝動中思考,得出奇特的結論。我的大腦和靈魂得出結論:隻要人人互愛,這世界就會盡善盡美。可是,我的熱血卻斷定這是胡說,並發現這噱頭的說法令人惡心。我的熱血告訴我,世界上並沒有什麼完美之類的東西,惟有在日見其危的時間深穀裏進行的沒完沒了的探索,對意識的探索
人發現大腦和靈魂將他引入了歧途。我們跟隨靈魂,相信它宣揚的所謂完美之類的反話,我們聆聽大腦的胡謅,例如隻要我們消滅這頑固而討厭的血肉之軀,就可以使一切變得完美,雲雲。久而久之,我們偏離了正常的軌道。
我們不無傷心地偏離了軌道,情緒很壞,猶如迷途者。我們隻好自我解嘲:“我才不在乎呢,一切都靠命運安排。”
命運並不能解決問題。人是思想的探索者,隻有思想方麵的探索能使人找到新的出路。
浪之歌
◆紀伯倫
我和海岸原是一對情侶;激情使我們親密,大氣又使我們分離。當天空露出蔚藍色的晨曦,我就來到這裏,把自己銀白色的浪花和他那金黃色的砂粒攪在一起,我用自己的水分驅散他心頭的暑氣。
黎明時分,我在戀人耳畔悄悄地許下了誓願,於是我們緊緊地擁抱。傍晚,我唱著祝禱愛情的詩篇,他於是吻我的嘴唇。
我很任性,心情總是不能平靜;可是我的戀人卻永遠容忍,而且又是那樣堅定。
漲潮的時候,我擁抱著他;潮退了,我就撲倒在他的腳下。
每當海洋的女兒從龍宮來到海麵,坐在山崖上欣賞那點點繁星的時候,我圍繞著她們跳過多少次舞。我聽過多少戀人愛情的傾訴,我陪他們一起,思念美人,伴隨他們同聲歎息。我對山崖講了多少話語,可它們原都是啞巴,我對它們微笑,獻媚,它們卻置之不理。我從深淵裏救出無數生命,使它們得以複生。我從海底盜出無數珍寶,將它們獻給了美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