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死了。
心髒監視儀示波圖上的那條熒光線拉平的時候,我不在小姨身邊,我去病房外麵的花園裏抽了一支煙,然後回到走廊裏,在闃無一人的休息室長椅上坐了下來,我就在那裏打著盹睡著了。
小姨病危的這段日子,大姨從北方趕來了,她和母親白天在醫院裏守著小姨,我夜裏值班。小姨在彌留狀態中停留的時間很長,她神誌不清的時間大約有一個月。這一個月的每一天夜裏,我坐在小姨的病床前,看著安靜地躺在白色被單下的小姨,聽遠處的大街上有灑水車響著音樂駛過去,心裏想,夜晚的大街上,一個行人都沒有,灑水車讓音樂響著,它讓誰來聽它的音樂呢?我猜測那個駕駛灑水車的司機是個快樂的年輕人,在人們熟睡的時候,他一個人從大街上精神勃勃地駛過,他讓音樂響著,他是在給自己和他的車放那段兒歌般天真單純的音樂的。
醫生把我拍醒的時候,小姨已經停止呼吸好一陣了,休息室的燈忽閃了兩下,一陣淡淡的唐鬆草的味道從走廊的另一頭傳過來。我從長椅上站起來,跟隨醫生走進病房,他們已經給小姨蒙上了臉。兩個護士正在那裏拆除各種儀器,給儀器套上藍色的布套,把它們像使用過的武器一般收拾起來,等著下一個病人需要時啟用。
值班醫生是個中年男子,十指修長,頭發鋥亮,臉上棱角分明,不像個醫生,倒像個藝術家。他把手愛惜地抄在白大褂的兜裏,很理解地對我說,你太累了,他們得做記錄,來不及去叫你。
我點了點頭。我知道他們已經做得很好了。
值班醫生看了一眼白色被單下一動不動的小姨,突然說,得火化吧?
我說,是,現在不興土葬,都火化。
值班醫生說,我知道,不過報紙上說,也有天葬和水葬的。我說,那是西藏。
值班醫生說,西藏太遠了。
我說,是。
值班醫生很遺憾地歎息了一聲,搖搖頭,走開了。
我知道值班醫生為什麼歎息。這樣的歎息在小姨住進這所醫院以後已經發生過很多次了。和這樣的歎息有著相同意味的一個故事是這樣的:小姨工作的文化局有一次接待了一位從國外來的藝術家,這位藝術家以他挑剔的審美眼光在圈內著名,他在文化局待了三天時間,這三天時間裏,文化局裏那些年輕漂亮的女演員們不斷地在他眼前晃來晃去,希望引起他的注意,他都視而不見。在離開文化局的那一天,他看見了小姨。他的目光矍然一亮,像是被電觸了一下。他喃喃地說,這是誰?
早上的時候,我從醫院出來,在醫院門口的公用電話亭裏給家裏打了一個電話。
接電話的是父親。我說叫我媽接電話。父親把電話擱了,喊,你的電話。母親過來接電話。我說小姨走了。母親在電話那頭沒有說話,過了好一會兒,她輕輕地歎了一口氣,把電話掛上了。
我也掛了電話,然後又撥了一個電話,將小姨的死訊通知了另外一個人,這次的通話時間要長一點兒,但也不至於長到讓人煩的地步。早晨,霧剛起來,街上還沒有太多的行人,有幾輛車懶洋洋地駛過去,都是沒睡醒的樣子。
掛完這兩個電話,付了一塊錢的電話費,我去一旁的食品店裏買了一個剛出爐的麵包、一盒酸奶,回到醫院,在休息室裏我一個小時以前打過盹的那條長椅上坐下,等著母親和大姨趕來。
母親什麼話也沒說,她隻是歎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