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3 / 3)

在日後的很多時間裏,我一直在想象舅舅們的話。我在想象我那美麗的小姨,她在動起來的時候是一種什麼樣子。我想象過快樂的風從金黃色的樺木林中吹拂過的樣子,想象過活潑的梅花鹿輕盈地飛躍過溪流的樣子,想象過飽滿的榛子從高高的枝頭嗶剝墜落的樣子,想象過變幻莫測的雲朵在天空中出現又消失的樣子,想象過濕漉漉的花籽從一大片草尖的這一頭滑動到那一頭的樣子……

我的想象無數,卻從來沒有真正抵近過小姨。我知道我沒有抵近,我所有的想象都不是小姨,它們也許是她的夥伴但不是她,她不是那種樣子的,她是她自己的樣子,她是她自己想要成為的樣子。

很多年之後,大姨、母親和小姨有過一次聚會,那是她們各自匆匆命運裏很多次聚會中的一次。

那時我還小,被父母寄存在幼兒園裏。一個星期天,我被父親接回家。推開家裏的門,父親把我放在地上,我站在那裏不知所措,不肯再往前走一步。

我被眼前的三個女人給迷惑住了——三個女人,她們美麗極了,美麗得把整個屋子全都給照亮了。我那時還不知道什麼是美麗,尤其是我還不知道什麼是大人們認為的美麗,但我能感到陽光的明媚和溫暖,能感到一棟房子它是怎樣被映照得生動活潑有了生命,我還看到櫥櫃上的一缽千瓣蓮,它原來是植物中驕傲的仙子,現在它卻羞赧地迅速地委頓下去,消失了顏色和姿態。我想我當時肯定是迷惑不解了。我的迷惑不解不是因為我眼前三個女人的美麗,而是她們長得幾乎一模一樣。她們坐在屋子裏,手兒拉著手兒,笑吟吟地說著話。她們全都像是我的母親。但我知道她們肯定不會全都是我的母親。我不會同時擁有三個母親,並且是一個樣子的。我想一定是什麼地方搞錯了。

看見父親抱著我進來,三個女人一齊轉過頭來看著我。

一個女人起身朝我走來,把我從地上抱起來,從衣襟間抽出一塊手帕,用力給我擤了一下鼻涕。

另一個女人跟著走過來,把我從第一個女人手中接過去,笑眯眯地看著我,在我的瓦片頭上摸了一下,說,好寶寶。

第三個女人則像一陣風似的飄過來,伸出手來,啪啪地拍了拍我的臉蛋,大聲地說,這是四兒吧?一定是四兒,馬駒子眼睛裏有霧呢,長大一準是個知道疼草的。

第三個女人說完,從桌上的籃子裏拿過一個紅紅的大蘋果,在手心裏揩一圈,張開牡丹花瓣似的嘴唇,銜住蘋果,吭嗤咬了一口,蹲下身子來,湊近我,啟開雪白的貝齒,喂小馬駒似的,嘴對嘴將蘋果喂進我的嘴裏。

父親站在一旁,皺了皺眉頭,甕聲甕氣地說,別拿嘴喂他,他自己又不是沒牙,你讓他自己吃。

那個女人流光溢彩地瞟了父親一眼,說,怎麼了?我馬駒子也喂過呢,我牛犢子也喂過呢,怎麼就不能喂他了?

父親沒好氣地說,他不是馬駒子,也不是牛犢子,他是男孩子。

那個女人一點兒也不懼父親,說,男孩子?他是不是他媽生出來的?是不是他媽奶大的?他還能是個石頭蛋子雕出來的孩子不成?他要真是石頭蛋子雕出來的,你們送給我好了,我正想要個石頭蛋子變的孩子呢。

那個女人說著,又吭嗤咬了一大口蘋果,把我摟過去,讓我的臉蛋貼著她的臉蛋,嘴對嘴香香地喂我。

我用力咬著嘴裏的蘋果,嘎嘎地笑了。我太快樂了。我覺得這個遊戲很不錯,馬駒子很不錯,牛犢子很不錯,石頭蛋子變的孩子很不錯,它們全是我喜歡的那一種。我的快樂還在於,我認出她們三個人誰是誰了——第一個女人,那個用手絹用力給我擤鼻涕的,是我的母親;第二個女人,那個笑眯眯地抱起我,叫我好寶寶的,是我的大姨;第三個女人,那個滿口噙著甜蜜蜜的漿汁兒當我是小馬駒喂我的,是小姨。

我想,從一開始我就用不著去記住,我甚至用不著去想象,我從骨子裏就知道小姨她是什麼樣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