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事情過去之後,我去院子裏的水龍頭下衝過了很多次頭,雖然再也沒有出現嗆水這種事情,但是直到幾年之後,我仍然能夠聞到從我的頭上飄逸出的梨樹的清香。
因為如此,因為頭上不斷飄來的梨樹的清香,我一直固執地認為人是可以長成樹木的,人也許本來就是樹木。
我甚至認為海豚也是可以長成樹木的。
母親家有四姊妹,大姨、二姨、母親和小姨,她們同是那種百裏挑一的美人胚子,但她們的美是不一樣的。
我沒有見過大姨、母親和小姨年輕時候的樣子,我不知道她們那個時候的美麗是怎樣的。我也沒有見過二姨,她在更早一些的時候就離開姥爺家了,從此再也沒有回來。我能證明的是,直到中年和老年的時候,大姨、母親和小姨仍然是女人當中最受人注目的那一類,無論她們走在什麼地方,無論她們是走著、站著還是坐著,無論她們有沒有笑容、說不說話,都能讓人眼睛倏地一亮。
即使這樣,即使我能證明大姨、母親和小姨在她們中年和老年時的美麗,我仍然很想知道她們年輕時候的樣子。我問過我的幾個舅舅。我問他們我的女爸爸們她們年輕時是什麼樣子的?我一問舅舅這樣的問題他們就很得意。他們把紫紅色健康的臉膛仰向天空,哈哈大笑著,說,你看你這問的算是什麼問題?你就不能問點真正的問題?還能怎麼樣?總之在青森草原,你要想見到最美麗的女人,你就隻能到我們沙木騰格力家來,你不到我們沙木騰格力家來,你見到的所有美麗都不算數。
舅舅們的說法很霸道,他們基本上是沒有商量餘地的,並且目空一切,這讓我有一點兒迷惑。我迷惑的原因是姥爺家族的人他們生活在青森草原上,青森草原那種地方,到處是豐碩的青草和瘋長的鮮花,到處是歌唱著的鳥兒和打著響鼻的駿馬,風吹得無拘無束,任意捉一縷下來攤在膝頭上,那嫋娜的風都美得驚人,美得你根本就站不起來,你就隻好永遠坐在那兒發呆,等風讓你欣賞夠了自己吹開。連風都美成了這種樣子,況乎比風更健康快樂的人。青森草原那種地方,天高雲淡,地闊風濃,自由自在,是遼闊到騎著馳騁的駿馬撒開韁繩都能在馬背上打瞌睡的,是自由自在到想要在馬背上打跟頭打到雲裏去躺著睡上一覺也沒人去管你的,青森草原這個樣子,用不著向誰來謙遜和客氣。但即使這樣,即使青森草原上的人都美成了雲彩,青森草原上的人都不知道謙遜,舅舅他們也不該這麼把臉兒仰向天空張揚地來說。他們這麼把臉兒仰向天空張揚地說,並且哈哈大笑著,讓我們這些沒有機會生長在青森草原上的人還有什麼意思。
我沒能從舅舅們那裏了解到大姨、母親和小姨年輕時是怎樣美麗的,我又新生出了另一個問題。
我問舅舅們:我的大姨、母親和小姨,她們當中誰最美麗?
這回輪到舅舅們迷惑了。
舅舅們遲疑了片刻,說,她們三個人如果是安靜的,坐在那裏或者站在那裏不動,最美麗的那一個是你大姨;她們三個人若是動起來,比如說像風或者說像馬,那不用說,準是你小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