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爺的家族是個大家族。姥爺的家族人口眾多,多得家族需要轉移草場的時候,照顧牲畜得分出一半的青壯勞動力,照顧老幼婦女得分出另一半青壯勞動力。這支由人畜共同組織起來的遷徙隊伍熱鬧非凡地從青森草原走過的時候,你會覺得青森草原是在流淌著,連風都熱烈了起來。
父親在很多年後曾不無揶揄地對我們說,解放全人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業,你們想一想呀,光是解放你們姥爺家就得花多大的力氣呀?這世界上有多少你們姥爺這樣的家庭呀?那是一件容易的事業嗎?
父親這樣說當然是在說怪話。父親在進入老年以後就開始說怪話了,隨著年齡的增長,他的怪話越來越多。父親是個退役軍人,他在退役之前是沒有什麼怪話的,他屬於那種信心百倍勇往直前的人,他在退役之前可以打仗,或者說可以等待打仗,而打仗隻需要行動,不需要動嘴皮子,因此不會滋長什麼怪話。但是進入老年以後,父親他沒有什麼仗可打了,他和大家一起進入了一個美好的安寧的和平年代,他被這種美好的安寧的和平年代埋葬了,永無出頭之日;他先前還盼著,他不信任脆弱的和平,不相信脆弱的美好和安寧,覺得還有希望,還能行動起來。但是盼來盼去,他發現和平越來越結實,美好和安寧前仆後繼,沒有什麼盼頭了,不能行動了,他隻好說怪話。父親的怪話自然不具有什麼行動性,比如他說光是解放姥爺的家就得花費很大力氣這樣的話,其實並沒有別的意思,沒有後悔或者改朝換代這一類意思。因為他和母親結婚的時候,他對母親家庭的情況是了如指掌的,他知道母親家裏人口眾多,多得在轉移草場時得組織輜重隊,並且熏風熱烈。即使如此,他在對情況了如指掌之後仍然信心百倍勇往直前地去追求母親,絲毫沒有猶豫。如果說解放的話,他就是一個十分熱情的解放者,心甘情願的解放者,在解放姥爺家的道路上,父親從來就沒有被人口眾多這個困難嚇倒過。
姥爺家裏人口眾多,上一輩和下一輩的不算,光是母親這一輩就有兄弟姐妹十三個。母親有八個哥哥,一個弟弟,兩個姐姐,一個妹妹,那實在是一個繁榮昌盛的大家庭。很多年後,母親曾經給我們講起過那種繁榮昌盛的景象,她對那樣的往事充滿了懷念。但是我們這些做孩子的,對母親的懷念十分茫然,我們始終弄不清母親家裏那些成員們的關係,弄不清那些舅舅和姨,他們誰是誰。我們弄不明白的原因不光是母親家裏的人太多,多得我們沒法記住。我們弄不明白的原因還在於母親的家在青森草原上,那裏開滿了美麗的紫雲英和格桑花,牛馬遍地,羊群如雲,肥碩的牧羊犬壯如牛犢,它們快樂地到處追逐著,撒著歡,使草原生機勃勃。那是我們不熟悉的地方,是我們這些母親的孩子們隻在書本和電影中看到過的地方,是我們向往的地方。我們因為不熟悉,因為向往,總是把母親講述中的事情和我們印象中的事情弄混淆了。在母親講述那些往事的時候,我們總會不明事理地問:您說的那個在格桑花中搬倒小牛犢的人,她是誰呀?或者我們會問:你說的那個用弓箭射死了黑熊的人,他是誰呀?我們這麼不明事理地問,總是把母親問得一愣。母親愣過之後就歎息一聲,輕輕地走開,去廚房做她的飯,去衛生間洗她的衣服,去院子裏侍弄她的花草樹木。那以後有很長一段時間,母親沉默著,不再給我們講她家族的往事,不再給我們講紫雲英格桑花和小牛犢一般大的牧羊犬以及黑熊的事情了。
我們對姥爺家族裏的事情一直是含混著的,隻有一個例外,那就是小姨。
小姨是我們對姥爺家裏的成員知道得最多的一個。
有時候我會突發奇想,覺得我對小姨的了解超過了對我的母親。這個念頭困惑了我很長一段時間,我不知道為什麼會是這樣,有一次我把這個念頭告訴了母親,我以為母親會很生氣,她甚至會傷心,可母親聽了我的話之後卻笑了。母親那個時候正在為院子裏的梨樹剪枝,她伸出一隻被梨樹汁兒染得碧綠的手,摸了摸我的頭,微笑著說了一聲,好孩子。母親的話很簡練,我還是聽懂了,她是說我比了解她更了解小姨,我就是一個好孩子。母親的話讓我既感到高興又有點害怕。我感到高興的原因是,我喜歡做一個好孩子,讓人簡明扼要並且微笑。我有點害怕的原因是,我有些不大明白,母親那話的真正意思是什麼。我知道很多事情並不像我們想的那麼簡單,它們擁有著一些我們一時無法了解的真正的意思,甚至於它們擁有的就是我們永遠也無法了解到的意思。我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興奮。我就像一隻在淺海處盤桓了很久的海豚,看見遠處有黑色如霧靄一樣的海潮湧了過來,它們是一種信號,它們是我生命的來源,是為著我而來的,我現在終於可以回到我的故鄉去了。我衝到院子裏的水龍頭邊,擰開水龍頭,把腦袋伸到水龍頭下,用水來衝頭。因為太性急,我嗆了水,一整個晚上都在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