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越來越不像姥爺家族中的一員了。她和這個家裏所有人都不親近。她不和他們說話,大多數的時候不和他們待在一起。如果一定要她說話,一定要她和誰待在一起,那她就和牲口們說話,和牲口們待在一起。她和那些牲口們待在一起的時候非常快樂,這一點兒誰都看出來了。
姥爺對小姨的態度十分奇怪。他對小姨非常冷漠,從來就不正眼瞧她。更多的時候他是粗暴的。他老是吼小姨,一點兒也不耐煩。他衝著小姨吼叫的樣子,就像恨不得隨時要拽著小姨的胳膊腿,把她扔到草甸子裏去喂了雪狼似的。
姥爺這麼做,仿佛他和小姨有著多少深仇大恨,他必須通過這種方式發泄出來,否則他就沒法饒恕自己,沒法讓自己安靜下來。但姥爺有時候又做出一些令人費解的事情來,他自己那樣冷漠粗暴地對待小姨,卻不允許家人這樣做。如果舅舅們上馬的時候用腳把在一旁玩耍的小姨踢到一邊,姥爺就會用他那雙總是帶著血絲的鷹眼盯著他們,好像他們再要那樣做,他就會把他們撂倒,生生撕扯了吃掉。
有一次接羔季節,大群的母羊嫌棄羊羔,不給羊羔哺乳,姥爺家族的女人們在姥爺的寡婦妹妹帶領下,忙碌著為那些可憐的羊羔們找奶。她們把母羊的奶水擠出來,搽抹在被遺棄的羊羔脊背上,把羊羔一隻隻抱到母羊的奶頭下,讓母羊給羊羔哺乳。她們一邊幹著活,一邊輕輕地唱著《呔咕歌》:
呔咕,呔咕,呔咕,呔咕!
你為什麼咩咩叫著走來,
你究竟忘記了什麼,
這是你額頭有白玉點的小羔羊,
它是千頭綿羊裏的頭一個。
呔咕,呔咕!
呔咕,呔咕,呔咕,呔咕!
你的腦袋怎麼這樣糊塗,
你怎麼嫌棄自己圓鼓鼓的孩子,
這是你東珠一樣的小羊羔,
它是萬頭羊羔中的頭一個。
呔咕,呔咕!
女人們那麼唱著,那些母羊並不聽她們的,女人們一把羊羔放到它們的奶頭下,它們就走開了,去一邊舔薄雪之下含著一包甜漿的草籽,如果女人們逼急了,它們就用後腿去踢它們的孩子,把它們攆開。
小姨坐在一邊的雪地上玩,她和一隻有著紅色皮毛的小猞猁一起玩,一隻花臉羯綿羊走過來,想參加到小姨和小猞猁的遊戲中去,被小姨趕開了。
姥爺從那裏走過,他站了下來,對他的寡婦妹妹看了一眼,然後朝小姨的方向努了努嘴。
寡婦妹妹心裏明白,撩起袍子走過去,去叫小姨幫忙。
小姨坐在那裏沒動,她一邊和小猞猁玩,一邊接著女人們的歌大聲地唱起來:
呔咕!呔咕!
呔咕!呔咕!
小姨的歌聲和所有女人們的歌聲都不一樣,它像是從天庭裏傳來的,悠揚遼遠。那些母羊聽到了小姨的歌聲,都停下了吃草,抬起頭來看著小姨。它們聽著聽著,眼睛裏漸漸湧起水汪汪的淚光,然後它們一個個低下頭,邁著碎步朝自己的孩子走去。姥爺的寡婦妹妹朝姥爺看去。
姥爺像是什麼也沒有看見,揚著頭走開了。
梭魯河畔的那支雪狼家族在五年之後終於成功地報複了姥爺。
經過五年的繁衍和勵精圖治,梭魯河畔的那支雪狼家族不光丁口大增,而且具有了相當的戰鬥力和韜略。五年之中,那些雪狼好幾次與姥爺邂逅相遇,它們都主動躲開了,沒有和姥爺發生正麵衝突。在那幾次遭遇中,姥爺不忘亡妻之恨,一見到那群雪狼就兩眼噴火地撲上去,恨不得活剝了雪狼們的皮,生吃了雪狼的肉。雪狼往往一觸即潰,並且還小有傷亡,但它們一點兒血性也沒有,好像經過了前兩次的較量,它們已經被姥爺給征服了,它們永遠不會再與姥爺發生衝突了。
五年之後的一個清晨,雪狼群襲擊了姥爺。
天還沒有亮,姥爺的寡婦妹妹被氈包外麵的狗叫聲吵醒了。她想,是不是沒給牲口擠奶,那些急著把自己騰空了好去草原上撒野的家夥們在撞圈欄了。她起來了,並且叫起了兩個年輕的舅媽和大姨,領著她們去牲口廄裏擠奶。
女人們一出氈包就驚呆了——
氈包外麵的草地上,一片一片全是雪狼,它們把幾個氈包圍得水泄不通。雪狼中的大部分前腳直立地坐在那裏,窄窄的下頦高揚著,刀條耳豎立,斜眼凜冷,巨大的尾巴銅棍似的拖遝在一旁,不拂不搖,靜靜地等待著。隻有少數幾頭雪狼已經有過了最初的搏鬥,它們目光閃爍,毛皮乍立,舔著寬大的嘴上的鮮血,從幾隻橫七豎八倒在血泊中抽搐著的牧羊犬們身旁緩緩走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