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爺的馬旋風般的到了。姥爺勒住馬,一欠身,伸出猿臂,彎腰拽住小姨的百結辮,拔土蔥似的將小姨拔離地麵,橫擱在馬背上,騰出手來,抽出叼在牙間的長刀,喊了聲,走哇!一提韁繩,率先朝雪狼群衝去。
幾個舅舅掩護著家人緊跟而上,他們用力磕著馬肚子,同時揮舞著手中的長刀,沒命地劈砍著擠成一堆的雪狼。他們不是奔馳,而是擠撞和踐踏,硬是憑著馬匹的高大從雪狼群中衝撞出了一條血路,跟著最前麵的姥爺朝外衝去。婦女和孩子們則死拽著馬鬃,讓自己的小腹緊貼著馬背,尖聲銳叫著,用腳踢著身邊的雪狼,駕馭著馬一起朝雪狼群外擠去。
雪狼在最初的潰亂後穩住了陣腳,它們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麼,它們立刻簇圍過來,補上了被畜群衝開的缺口,並且收攏了包圍圈,成群結隊地朝姥爺和他的家人衝來。
姥爺並沒有衝出多遠,很快被堵住了。馬一開始奔跑起來就被遏製住了,局麵比先前更加糟糕,人和馬完全陷入了雪狼的包圍之中,那正好是雪狼們想要的局麵,它們現在用不著去守候了,獵物就在麵前。它們停止了嗥叫,咻咻地張著血盆大口,三五結隊,從四麵八方撲向它們的對手。
小姨就是在這個時候開始叫了起來。
那是所有姥爺家族裏的人都不曾聽見過的叫聲,它尖銳、淒厲、恐懼而神秘,像是從另一個未知世界傳來的。那是小姨的叫聲。小姨趴在姥爺的馬背上,她是被姥爺在最後一刻拎上馬背來的。她尖銳地叫著,叫聲長久地持續著,不曾消失下去。姥爺被那尖銳的叫聲驚住了,他差一點兒沒有從馬背上跌落下去。但是跌落下去的不是姥爺,而是一隻雪狼。那隻雪狼在小姨發出尖叫之前撲了上來,一口叼住了姥爺坐騎的喉嚨。姥爺的坐騎負痛不住,用力掙脫著。雪狼緊緊攀在坐騎的脖子上,不肯鬆口,它的牙爪已經深深地陷進了坐騎的骨肉裏。小姨一叫,那頭雪狼像是被鞭子抽了一記似的,一下子鬆耷開牙爪,像一塊醉肉,墜落在雪地上,被姥爺的坐騎高高地揚起兩隻前蹄,落下去,踏得腦漿四濺。
小姨仍在尖銳地叫著,她好像是生氣了,是不喜歡這樣的場麵,是對人和雪狼的這種衝突不高興。沒有人在事先聽到過她的意見,也許她勸過他們和它們,也許她一開始就想要走開,但是他們和它們太混亂了,太擁擠了,沒有心思聽她的,來不及讓她走開,於是她不得不生氣,不得不尖銳地大叫。
在小姨尖銳的叫聲中,所有的雪狼都停止了攻擊,它們像是聽見了禁忌的命令,乍立的毛發倒伏下去,眼睛裏露出迷茫和敬畏。廝殺停止了,雪地裏一片呼呼的急喘聲。雪狼們有些慌亂,它們甚至變得溫存起來。
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那些雪狼,它們在向後退去……
姥爺醒悟過來,他讓自己坐直了,一提韁繩,高喊一聲:快走!
姥爺一直憎恨著小姨。他把這種憎恨保留了十四年。十四年後,他以一種最為簡單的父親的方式了結了這個憎恨——他把小姨嫁掉了。
姥爺把小姨嫁給了一個墾荒局的小官吏。
小官吏的彩禮是一支日造步槍和四十發子彈。
墾荒局的小官吏是個大煙鬼,他對年輕美麗的小姨早就垂涎三尺了。他不斷托人上門來求親,送上厚重的彩禮和一車一車的讚美詩。在姥爺家族轉移牧場的時候,他就坐著牛車老遠地跟在後麵,要不是害怕幾個虎背熊腰的舅舅,他恨不得天天都守在姥爺家的氈包前。
姥爺看也不看小官吏舉過頭頂呈敬上來的彩禮,他鼻子裏哼了一聲,示意一個舅舅把武器接過去,那以後他再也沒看過那槍支和彈藥一眼。
小姨出嫁之前去姥姥的墳前叩過頭。
小姨跪在姥姥的墳前,聲音很輕地說,額莫娘,我走了。
大姨的眼淚嘩的一下就湧出來了——那是她十四年來聽到的小姨說過的最完整的一句話,或者說,那是她十四年來聽到的小姨說過的唯一讓她聽懂了的話。
十四歲的小姨離開家的時候連看也沒看姥爺一眼。她抱著與她相依為伴的猞猁和紅皮旱獺走出氈包,把它們放在草叢中,對它們揮揮手;她穿過牲口群,挨個兒拍拍幼畜的腦袋,和它們道別;她跨上一匹雪白的騍馬,昂著臉兒,一句話也沒說,就這麼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