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爺有點犯愁了。他的子彈不夠。他知道氈包外麵的雪狼比他的子彈數要多得多,即使一槍一個,他也沒法將它們全都打倒。姥爺知道他必須帶著家人突圍出去,而且得在雪狼們開始發動攻擊之前突圍出去,否則一旦雪狼發動攻擊,他就沒法占有主動了。
姥爺叫舅舅們停下射擊,並且吩咐家人開始做準備,他要拚死一搏。
被選中去牲畜欄的是我的三舅。他是幾個舅舅中奔跑得最快的一個,他跑起來就像一道風,能夠追雲逐月,在他吃飽了手抓肉和糌粑的時候,他甚至可以和最好的三河馬比賽,從小河的這一頭一躍到小河的那一頭,把雲雀遠遠地甩在身後。
三舅用火鐮點著了火把。
姥爺朝三舅走過去,什麼話也沒有說,用力地拍了拍三舅的肩。
三舅把手中的火把交給身邊的大姨,空出手來勒緊腰帶,再把大姨手中的火把接過去。三舅做完這一切之後,轉過身來衝著家人咧開嘴笑了笑,貓腰鑽出了氈包。
槍聲響了。
姥爺和舅舅們這一輩子從來沒有這麼暢快而毫不節製地放過槍,在最初的一袋煙工夫內,他們把所有的子彈都毫不猶豫地打了出去,以致他們的肩膀都被槍托震麻了。至少有二三十隻被打倒了,它們跳到空中,嗥叫著,再跌落到雪地裏,一動不動。
氈包裏一片嗆人的硝煙味,視線不清,姥爺差一點兒把我母親當成了小姨。姥爺粗暴地推開母親,吼道,那個小東西呢?!你妹妹呢?!
三舅在槍響的時候衝出氈包,他一隻手舉著燃燒著的火把,一隻手揮舞著柳葉兒長刀,跳躍著從被子彈打倒的雪狼中穿過,朝牲口圈奔去。他奔跑的樣子有點奇怪,像一隻神經質的跳鼠,風追似的向前奔跑,好幾次他都差點被打傷在地上拚命抽搐著的雪狼給絆倒,狼血很快沾上他的長袍,他和他的長袍立刻就被狼血浸透了。
雪狼發現了三舅,它們朝他撲過來。三舅一邊奔跑一邊揮舞著手中的長刀。雪狼一點兒也不在乎,它們像雪花似的刮過來,將三舅刮倒在地上。三舅手中的長刀掉落在草叢中,但他死死地抓著火把,嘴裏叱罵著,踢開撲到他身上的雪狼,企圖從地上爬起來。他把雪狼拋到一邊,同時把自己落在狼嘴裏的半身袍子、大腿上的一塊肉和腰上的一塊肉一起拋開。三舅終於從地上爬了起來,他發現身上有很多東西不在了,他覺得自己輕了許多,這讓他十分生氣。他對那些雪狼喊道,滾開!你們給我滾開!他那麼喊叫著,不再管身上少了一些什麼,繼續舉著火把往前跑。雪狼在後麵追逐著他,它們不斷地躍起來,從他身上的某一部分撕咬下一塊布或者一塊肉,它們很快把三舅剝得赤身裸體,並且進一步剝得形銷骨蝕了。
形銷骨蝕的三舅仍然沒有放棄,他真的是輕了很多,真的是沒有什麼牽掛了,他拚出最後一點兒力氣,帶著兩隻用牙齒黏合在他身上的狼踉踉蹌蹌地奔到畜欄邊,伸出手中的火把,燎斷了畜欄的牛皮係繩,一頭撞開畜欄。
幾頭雪狼一躍而起,覆蓋在三舅身上,頃刻間將他剝成了一具骨架。那具骨架先是站在那裏,有些奇怪地看了看身邊,又看了看他手中的那支火把,然後他將火把朝畜群中擲去,這才吱吱呀呀地坍塌在地上。
畜群見了火,轟的一聲炸了窩,首先是犛牛,然後是馬,接著是綿羊,最後是馴鹿,畜群像決了堤壩的洪水衝出圈欄,將雪狼衝開一道口子。最前麵的畜群將倒在地上的那具骨架踩得粉碎,並將幾頭雪狼撞倒,後麵的畜群蜂擁而上,它們等不及,幹脆將圍欄撞倒,有兩頭犛牛踩在圓木上,站不穩,轟然倒下去,跟在後麵的畜群並不停下來,徑直踏著它們的身體衝出了畜圈。
姥爺在混亂中第一個衝出氈包,衝向拴馬樁,他解開韁繩,翻身上馬。
幾個舅舅也跟著姥爺衝出氈包,衝到了拴馬樁前,他們把家裏的老人、婦女和孩子一個個撩上馬,自己也躍上馬背。
姥爺的目光在人群中巡視了一圈,他一磕馬肚,朝氈包衝了過去。
小姨站在氈包前。她一直站在那裏。雪狼包圍住氈包的時候,家裏的人全都驚恐不安,唯有她摟著她的那隻紅色皮毛的小猞猁,安靜地坐在氈包的一角,又是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家人們衝出氈包的時候,她猶豫了一下,站起來,跟著走出氈包。她站在氈包前,看著畜群衝出畜圈,看著家人手忙腳亂地爬上馬背,然後她轉過身,打算走回氈包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