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一聽,頭嗡的一聲響,血一下子就湧到臉上。她盯著黨組書記,問,你相信有這事嗎?
黨組書記說,這份材料是上級組織轉來的,怎麼會不相信呢?
小姨決斷地說,你們相信,我不相信,他的情況別人不清楚,我還能不清楚?1949年他沒有14歲,隻有8歲,還在戲班子裏抹著眼淚翻跟頭呢,根本就沒有什麼革命鬥爭史。
黨組書記看了看小姨,看出小姨是認真的,沒有誘供的意思,這才歎了一口氣說,梅琴同誌,不瞞你說,對這事我也有疑慮,其實不光這件事,對魯輝煌同誌的很多事我都有疑慮,隻不過考慮到你的原因,我不好多說什麼。
小姨後悔極了,後悔她為什麼不早一些把事情說出來,她原以為這件事隻有魯輝煌和她兩個人知道,她不想讓魯輝煌那麼幹,卻又害怕毀了他,下不了決心揭穿他,她要早一些把那些事情說出來,在最後一道關口紮下陣營,魯輝煌就沒有機會繼續幹下去了,這件事也許就不會發生了。可現在這一切已經發生了,她已經來不及去阻止它了,她眼睜睜地看著他出現在她麵前,似乎是在嘲笑著她,她以為魯輝煌會覺悟,會良心發現,會停止下來,不再幹那種蠢事,可她錯了。她還以為這是他們兩個人的秘密,隻要魯輝煌改正,她不說,誰也不知道,她又錯了。她在心裏想,也許正是因為她一次又一次地錯,她不斷地錯下去,魯輝煌才走到今天這個地步的?
小姨盯著黨組書記,一字一頓地說,我希望組織上將此事慎重地調查一下,我要一個清白。
黨組書記猶豫地說,這事……
小姨堅定不移地說,如果組織上有什麼為難,我願意親自來做這個調查。
小姨認真了,非要把事情弄清楚不可,文化局方麵也早對魯輝煌的做法看不下去了,隻是礙於麵子,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小姨自己那麼堅持,自然就順杆子上,對魯輝煌的檔案情況做了詳細外調。那一調查,魯輝煌精心策劃的“革命曆史”就露了餡。
偽造曆史的事情一經敗露,魯輝煌受到了黨內嚴重警告處分。在文化局黨組會討論對魯輝煌處理意見時,小姨第一個舉了手。處分決定很快付諸執行,先在京劇院裏宣布,然後在局黨委擴大會上宣布,魯輝煌本人也在會上作了檢查。魯輝煌當著全劇院的人站在台上作檢查,丟盡了麵子,最重要的是,他精心策劃的行動被徹底揭穿了,組織上以後也不會再相信他了,可以說,他的不斷進步的道路全被堵死了。這一回,魯輝煌氣急敗壞,一回到家裏,就主動找小姨大吵了一架。
魯輝煌暴跳如雷地說,我走過那麼多地方,聽過那麼多故事,演過那麼多戲,見過那麼多世道,還是頭一次知道一個妻子可以出賣自己的丈夫,把自己的丈夫弄得裏外不是人!你知不知道,你毀了我!徹底地毀了我!
小姨平靜地說,這次你做得太過分了,我不能眼看著你這麼繼續幹下去,如果說到毀,那才是真正的毀。
魯輝煌聲嘶力竭質問小姨,說,我毀什麼?我毀了什麼?我在靠自己的奮鬥上進,我孤軍奮戰,沒有任何人幫助,我隻是要你保持沉默,不要自以為是,你連這個都做不到,你算什麼妻子?!
小姨不想和魯輝煌吵架,她知道他正在氣頭上,他們這樣爭吵下去,不會有什麼結果的。小姨說,輝煌,你不要說氣話,不管怎麼樣,我還是你的妻子。
魯輝煌氣咻咻地說,你這也叫妻子呀?你到大街上去問問,有哪個做妻子的這樣害自己的丈夫?我知道,你根本就是在恨我,根本就是把我往死裏整,既然你這樣仇恨我,早知道,你何必當初還要嫁給我!
小姨有些不相信地瞪大了眼睛,盯著魯輝煌,說,當初是你追著要娶我的,這個你十分清楚。
魯輝煌痙攣著他那張英俊的臉,說,你以為當初我為什麼要你?你以為你還是什麼香餑餑?你也不想一想,論年齡你都可以做我的媽了,論經曆你都可以和姆媽比了,我要不是看你能幫助我進步,我滿庭芳草裏躺著的人,什麼樣的鮮花異朵不能要?我要你?!
小姨站在那裏,晃了一晃。她不相信這話是從魯輝煌嘴裏說出來的。有一刻她閉上了眼睛,整個兒地深陷入黑暗之中。她在黑暗中聽見魯輝煌氣咻咻地喘著粗氣,是玩急了眼玩傷了心玩累了身子的架勢。小姨的心髒一陣搐痛,呼吸一瞬間停止了,黑暗中彌漫起一片紅色。她讓自己鎮定下來,一點兒一點兒地,摸索到呼吸,拽緊了它。然後她睜開眼睛,看著魯輝煌,平靜地說,那麼孩子,你聽好了,你先乖乖地去洗把臉,換件幹淨的衣服,拿上你那些糖果和玩具,從這個門裏走出去,去別的地方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