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柳對焦建國說,你別說照顧我的屁話,你要直說了我還興許信了你,你說照顧我,你當我是三歲的小孩子呀?我懂,你是看我沒兩天日子好活了,想著我的存折,對吧?小子,我也把話給你說實了吧,我這一輩子,是爹媽生的,黨培養的,其他再沒人管過我,再沒人真心疼過我。爹媽早入了土,我想要孝敬也來不及了,黨還在,我那兩個積蓄,我死了以後誰也不給,全交黨費,讓你們這些撥拉著心珠子算計著我的人空喜歡一場。
焦柳說罷哈哈大笑,笑得氣都喘不上來,差點沒背過氣去。
焦建國二話沒說,甩門就走,當天就買了車票回去了。
滿都固勒是最早趕到我們這座城市來的。
前顧委成員如今已經明顯衰老了,身體有了很多的毛病,臉上紅撲撲的,布滿了老年斑,舉止呆滯,行動緩慢。他從省接待辦接他的小車上下來的時候,費了很大的力氣。接待辦那個幹部不知道應該先把掉在地上的拐杖拾起來,還是應該先把他從車裏攙扶出來。那個幹部決定先放棄拐杖,去把他弄出來,可他被車門蹩住了,人卡在那裏,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嘴裏咕嚕著什麼。那個幹部先沒聽明白,後來好不容易才聽清楚,他說的是腳,我的腳。
在知道小姨去世的消息之後,滿都固勒服用了一粒進口的心髒病藥,挺了過來,然後一連好幾天不說一句話。滿都固勒的老伴後來給我說,幾年前,滿都固勒回了一趟內蒙老家,那是他出來幾十年後第一次回到家鄉去,在此之前,他一直拒絕回到內蒙老家去。別人一提這事,他就陰沉著臉看人一眼,好像人家說的不是他的家鄉,而是一個禁忌之地。在他感覺身體一天不如一天的時候,他突然決定要回去,而且誰也攔不住。那一次回老家,滿都固勒也像這樣,一句話也不說,整天陰沉著個臉,並且偷偷地服過幾次心髒病藥,弄得隨同他回去的家人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又不敢問他,一路上都十分緊張。
滿都固勒堅決要來給小姨送行。他的家人反對,主要是他的幾個兒女,說,你和人家梅阿姨幾十年沒有來往了,你們再沒有什麼關係了,即使要表示一下,發個唁電也就行了,你去算怎麼一回事?滿都固勒發了脾氣,摔碎了一隻青瓷花瓶,把幾個阻止他的孩子臭罵了一頓。後來家裏商量了兩天,決定讓老伴陪同他一塊兒來,這才算把事情了結了。誰知滿都固勒一到我們這座城市裏,還沒住下來,就犯了心髒病,人住進了醫院。醫院進行了搶救,因為發現及時,沒有危險,但醫生說,他這種情況必須靜臥休息,不能參加任何活動,尤其是那種有可能刺激病人情緒的活動。這樣,滿都固勒千裏迢迢地來,卻隻能待在醫院裏了。
也就是魯輝煌給我說過那番有關悲劇的話然後消失掉的時候,我接到滿都固勒的老伴從醫院裏打來的呼機。我去回了電。
滿都固勒的老伴在電話那頭驚慌地說,小四,你能不能來一趟,你滿伯伯不好了!
我說,怎麼個不好法?
她說,他流淚。
我說,他什麼?
她說,他流淚。他從早上起來就開始坐在那裏流淚。他一直那麼流著。
我說,還有呢?
她說,還有什麼?
我說,就是流淚嗎?
她說,是。
我說,小姨還沒有走,我得送小姨,我晚上過來看滿伯伯。
她說,那你滿伯伯怎麼辦?
我說,讓他流吧。
我說完就收了線。
焦建國始終是一副不耐煩的樣子,好像誰打攪了他的正常生活似的,一到殯儀館就板著一張臉。開始是和誰都吵,把殯儀館的人弄得很敵視,處處找我們的麻煩。弄到最後,連接人的司機都被他無緣無故訓了一通,後來我上去把他推開,自己來操辦那些事,他就一句話也不說,躲到一邊抄著手望天去了。
我也煩。
我煩透了。
小姨在醫院裏時我一直守在那裏,焦建國去了兩次,以後再也不見他的人影了。他借口說他帶的兩個研究生要答辯了,正讓他看論文,他自己還有一本書等著看校樣,出版社在後麵催著要稿,忙不過來。
小姨去世後我打電話給他,要他以家屬的身份來醫院辦手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