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二十八(2)(1 / 3)

那以後我再沒有見到過葉靈風,隻是在各種媒介中得知他的消息。他就像一株老來紅,越老越紅,如今火得要命,有好幾部新編曆史劇和荒誕劇在北京最賣座的劇院裏上演著,並且桃李滿天下,而那些劇評家,我是說那些名氣最響亮的劇評家,他們則以替他的劇本寫讚美和歌頌的文章為榮。我有一次在車站等車,買了一份報紙,看過其中一篇吹捧葉靈風的文章,它的標題是:《唯君獨走衝塵土,下馬橋邊報直回》。我對戲這玩意兒一竅不通,肚子裏也沒有多少墨水,說不好文章寫得怎麼樣,我隻知道文章裏說的葉靈風,不是我所知道的那一個。

小姨火化後,葉靈風要趕去機場。他來的時候就訂好了來回機票,要乘當日夜裏的飛機飛回北京。

離開殯儀館之前,葉靈風走過來,走到我麵前。我原以為他有什麼事情要交代,比如說,他那裏還保存著小姨的一些遺物,在小姨去世之後,他準備把那些遺物交還給我們這些親屬。可我錯了。他沒有什麼遺物,也沒有打算把什麼東西交給我們,他隻是揚了揚下頦,很認真地問了我一句話。他的頭發雪白,器宇軒昂,這使他身上始終不渝的那種憂鬱更加強烈了。

他從北京來,馬上要回北京去,這是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也是唯一的一句話。

不管怎麼說,我得承認,有一點兒他和小姨極其相像,當他們受到外界挑釁的時候,或者他們想要表示自己的不溝通的時候,他們倆都愛高傲地揚起他們的下頦,像一隻美麗的梅花鹿。

他對我說的那句話是:請你告訴我,你真的是梅琴的孩子嗎?

焦柳沒有來,癱瘓在幾千公裏之外一座城市某一家醫院的某一張病床上。

“四清”之後,焦柳重新複出,但沒過幾年,“文化大革命”又開始了,焦柳再一次墜入深淵。直至“文化大革命”結束之後,焦柳才和所有關進牛棚裏的人一起得到解放,另一批人則替代他們進了監獄或者是牛棚,那些人是在“文化大革命”中整過他們的,其中有不少人是他們更早一些時候的戰友。

焦柳解放後重新恢複了工作,但是他沒有工作多久就休息了,據說這一次是他主動要求休息的,按照當時幹部離職休息的年齡來算,他算是比較早離開領導位置的一類人。

休息後的焦柳開始學著養花養鳥以及釣魚。他把他住的那個院子和他的家弄成一個花園的樣子,把自己的日子弄得很悠閑,是個真正的寓公了。他還參加了老年書畫大學,學著畫竹子和描字帖,在畫竹子和描字帖之外,也跟著人學打太極拳,總之是迷上了養身之道。

據焦建國說,焦柳老是害怕餓,一天到晚不停地吃。他一個人過日子,卻給自己買了兩個冰箱,兩個冰箱裏魚呀肉的塞得滿滿的,稍有空隙,他就去菜市采買,把空缺補上,以至於兩個冰箱裏整年整月都裝滿了食物,冰箱一開,屋子裏就立刻彌漫著一股濃烈的動物屍體的腐敗氣味。焦柳對饑餓十分恐懼,整天除了養花種草、畫竹描帖,就是弄吃的,吃也沒個準,想起來就吃,有時候半夜裏醒了,還要爬起來下一大碗餛飩。這樣吃下去,終於把胃給吃壞了,因為是一個人在家,沒人管,到第二天才被幹休所送報紙的通訊員發現。休幹所把他拖到醫院裏,先保守治療了一段時間,沒見有什麼效果,不住地吐血,後來做了胃切除手術,手術後,人立刻萎縮下來,還是想吃,卻什麼也吃不動了,山珍海味擺在麵前,也隻能眼巴巴地看著發嘔,人很快瘦得隻剩下一張皮。再後來由人引薦,跟上了一個師傅,練上了一個什麼功,先前師傅還誇他有悟性,提高得很快,說要是照此練下去,保準能練成氣候。他聽了師傅的話,越發是練得上心,誰知沒練上兩年,就把自己給練到床上去躺著,再也動彈不得了。

焦柳一輩子沒再娶。焦柳說,女人全是靠不住的,當她們需要你的時候,你就是一棵大樹,當你需要她們的時候,她們就成了一隻兔子,再英雄的男人,落到女人手裏也得糟蹋了。

焦柳這話是對他的兒子焦建國說的。

焦建國知道焦柳癱在床上後,專程去了一趟焦柳生活的那座城市。焦建國那時已經成了家,全國恢複高考後,他考上了大學,大學畢業後留在了學校裏,現在是副教授,分了三室一廳房子。焦建國對焦柳說,他想把他接走,接到他自己生活的那座城市,讓焦柳和他一起生活,自己好照顧焦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