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死了。
那一天,我和母親從殯儀館回到家,走進院子的時候,父親手裏拿著一張剛送到的報紙,端坐在太陽下麵看著我們。父親他一直看著我們,那種目光,就像看著兩個貿然闖入的陌生人。我不知道母親她怎麼樣,我的臉上肯定沒有什麼表情,我的心和我的臉一樣顯得呆滯僵硬,我想,即使是在五月春暖花開的季節裏,父親他也不可能從我的臉上看出什麼來。母親在前,我在後,我們就那麼走進院子,穿過落葉稀疏的卵石小徑,走上灑掃得幹幹淨淨的台階,拉開大門,走進家裏去了。
父親的目光一直追隨著我們,直到我們幾乎要從他的視線內消失的時候,他才大聲地冒出一句:完了?
父親這句話顯得比較奇怪,如果是別的什麼人聽見,肯定會感到莫名其妙。但是父親的那句話不是對別的什麼人說的,而是對我說的。我是父親的兒子,我能聽懂父親的那句話,父親那句話的意思是說,我和母親回家之前去幹的那件事,是不是幹完了?父親的表達總是那麼言簡意賅,這有賴於他半個世紀生死攸關的戰爭磨煉。而我具有父親的遺傳,我的回答自然也囉唆不到哪裏去。我甚至連頭都沒有回一下,說:完了。我說完這話的同時人已經走進家裏去了。
我和母親直接走進了廚房。我們家的廚房很漂亮,它寬大得要命,而且它整天都彌漫著讓人激動不安的油煙味。在和平年代裏,一個職業軍人家庭裏的油煙味最能代表憤慨、失落和已逝的榮譽感,尤其是這個家庭裏還有幾個已經長大的男孩子的時候,尤其是這些男孩子們有著軍人的血統而沒有軍人的環境的時候,他們必定會把廚房當成他們另外一個戰場。當然這並不是我走進廚房的原因,我想這也不是母親走進廚房的原因,甚至於我和母親走進廚房的原因也不是我們的肚子餓了。我們剛從殯儀館回來,我們的肚子不會那麼快就餓了,我們還沉浸在失去親人的悲痛之中。我們——主要是母親——走進廚房,隻不過是想要找點事情來做一做,以便能盡快地從那種悲痛之中回到現實中來罷了。我們總不能像父親一樣在失去了一個親人之後一本正經地坐在太陽下麵看報紙吧?
我們很快就如願以償,找到了可以做的事情。母親主廚,我給她打下手,我們母子倆在漂亮寬大的廚房裏做晚上要吃的菜。我們要做的是一種叫做食香茄兒的菜。我們選擇這道菜當然有所考慮。這道菜有著十分悠久的曆史,而且在各個朝代有著不同的菜名,比如在明代的《便民圖纂》中,它被叫做香茄,而在元代的《居家必用事類全集》中,它卻被叫做食香茄兒,前者的叫法客觀冷靜,後者的叫法主觀活潑。其實不管它被叫做什麼,它隻不過是一道非常家常化的素菜——我們剛從殯儀館回來,我們對素菜情有獨鍾——而且,這道菜的做法比較複雜——這是我們選擇這道菜的原因——你得先挑選新摘的嫩茄子,把它們切成寸半的茄條,用滾湯焯過,放進紗布裏,把水稍稍榨幹,用精鹽醃一下,再用香油、醋和砂糖拌勻,把薑絲、橘紅、紫蘇、蒜蓉,潑在茄幹上,這道菜才算是完成了。
我們做食香茄兒。我刨著薑皮,然後抬頭看母親。我看母親,是因為母親從一大早起床直到現在都沒有開口說過話,甚至在遺體火化後,死者的那個兒子表示不願意把骨灰帶回自己的家裏去,母親在那個時候也沒有開口說話。反倒是我沉不住氣,撲過去揪住我那個在大學人文學院教國際政治學的表哥,用力扇了他一個耳光。我不喜歡我的表哥,早就想找機會揍他了,但是我對母親同樣也不能理解,因為死去的那個人,讓我們為之悲痛的那個人是她的同胞手足,她們是有著同樣血脈的。在今天這個為逝者舉行的告別儀式上,好多人從四麵八方趕來,他們有的人是從很遠的北方或者南方趕來的,這些人,他們每一個都與死者有關,都在逝者的生命旅程中扮演過某一段親情的角色,而這個逝者在世時為命運所驅,不斷地改變著自己與身邊人的關係,這使得與她有關係的那些人十分窘迫。他們愛她、恨她,他們因為自己的生命中有過她的痕跡而自豪、痛苦和傷感,他們沒有辦法不在漫長的生命旅途中一想到她以及她和他們之間的關係就五味俱全。逝者無疑是一個特立獨行的人,她太多地改變著她與這個世界的關係,她似乎一點兒也不在乎這個,她把一切都弄亂了,弄得不可收拾。但是她從來不曾弄亂過和我母親之間的關係。從她來到這個世界,到她離開這個世界,她和我母親的關係一直不曾改變過,她們永遠是同胞,永遠保持著那份血液的純粹,半分都沒有讓它有過雜質。我站在味道怪怪的殯儀館裏想,夫妻也好,母子也好,那種關係,它們都太具有利益性,它們隻不過是人們在張狂或者悲觀時固執地做出來的一種樣子,是做出來給人以奉獻和索取的充足理由。隻有同胞這種關係,比如我的母親和逝者,她們沒有那種利害關係,她們隻不過是一根藤上摘下來的兩隻瓜罷了。如此,逝者已逝,即使所有的人都無動於衷,我的母親也應該為之動容,作為兩個瓜中間的一個也應該動容的。但是沒有。母親她很平靜。她是有點太平靜了。她就像平時那樣水波不興。她的手腳像平時那樣麻利。她很快做好了食香茄兒。她站在那裏看著盤子裏醋香四溢的食香茄兒,樣子安靜而且投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