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昏厥的時間長達有一個世紀之久,或許比一個世紀更久,我覺得。其實,不過才幾分鍾而已,醫生說。
醒來,我發現我躺在民航的醫護室的病床上了,而西西把我抱在她的懷裏,讓我枕著她的腿。這裏除了西西,就是我。我更重要的一個發現是,我的視力又恢複了。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在這兒,剛才所發生的一切我都忘了,忘得一幹二淨。我隻覺得累得慌,跟在鋼廠上了一天班一樣。
我恍惚是做了一個夢,夢見許多人追在我的屁股後麵,搖晃手中的雙截棍,瘋狂地呼喊著:抓住他,抓住他,抓住那個奸商!這時候,父親不知道從什麼地方走出來,招呼著我,叫我到他那邊去。
你睡的時候簡直乖得就像加菲貓,西西微笑著說。我知道她是逗我玩,隻有在她逗我玩的時候,我才能意識到我比她大了十歲。從小到大,就沒人誇過我,除了西西。而且自打堇子說我內容不錯,封麵很差以後,我就不再照鏡子了。我自己也知道,我長了一張有曲折情節的臉。
人的使命就是時時提醒人們明白,他是人——西西對我一直肩負著這個使命。
你又做夢了?西西問道。我點點頭,卻沒有給她複述夢的內容。我沒有告訴她:父親招呼著我,叫我到他那邊去。我沒有去。因為我父親在唐山大地震的時候就死掉了,是我親眼所見的。我跟父親睡在一間屋裏,我之所以能夠幸存下來,是一塊結實的預製板救了我……
我常常做夢,幾乎沒有一天不做夢。
西西知道這個,堇子也知道這個,她們不知道的是我喜歡我做夢。我總是試圖生活在兩個世界中,一個是現實的世界,一個是夢幻的世界,我想我一輩子也不會為了一個世界而放棄另一個世界,不會。
我的夢常常是近似抽象或者絕對抽象的時候多。
醫生,告訴我,我是不是病了?這時候,我才想起問我早就該問的一個問題。
醫生說你稍微有一點心動過速。
隻有一點,西西把手放在我的臉上,撫摸著說。
醫生說我有一點心動過速,可是此時此刻我自己覺得連一點心動過速的感覺也沒有,我很健康,從來沒有過的健康,而且我發現我的眼睛比任何時候都明亮,就是一對蒼蠅從我麵前飛過,我不但可以分辨出公母來,甚至能看出它們是雙眼皮還是單眼皮。
我一骨碌爬起來。
西西試圖阻止我。醫生說你該多休息,她說。我現在一點也不累,休息什麼呀,我甚至馬上可以去跑百米,為了證實我沒有虛構,特意給西西做了第三套廣播體操中的伸展運動。
要真是這樣,我去問問醫生好不好?她就在隔壁。西西說。
不要,趕緊給我一支煙過過癮吧,否則我真的會生病的,我威脅道。這是我的慣用伎倆。
西西遲疑了一下,還是不太情願地從兜裏掏出煙來。隻許抽一支,多了不行,她撅著嘴巴說。西西總是這麼隨和,這一點跟堇子大不相同。我特別欣賞西西的地方就是這個,一個天性隨和的女孩,怎麼去讚美她都不過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