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拍拍季疏浚的頭:“臭小子,你倒會挑,拐了個不怕苦的丫頭回來。”
季疏浚但笑不語。
老者笑道:“來,來,丫頭過來,讓老夫考考。”桑陌依言走上前兩步,這才抬起頭。季峭辰一生閱人無數,見到桑陌那雙眼,知道這孩子定是心性堅韌,寧折不彎之人,便撚須問道:“你要學醫,可知行醫最重什麼?”
桑陌想都未想,脫口答道:“人命。”
季峭辰點頭再問:“那若此人,生無可戀,一心求死,你救他不救?”
“救。”
“你救他回還,他對你惡語相向,拳腳相加,你還救他不救?”
桑陌噗嗤笑出來:“又不是小心眼。當然要救。”
老者點頭微笑:“那如若此人是你家仇人,你恨不得啖其肉,飲其血。你還救他不救?”
桑陌想都未想:“救。人生在世,誰不曾犯過錯。冤冤相報何時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老者再問:“那若是此人十惡不赦,喪盡天良,你還救他不救?”
桑陌乍聞此言,不覺愣住,直覺老者話中有話,又說不出哪裏不對。環顧四周,季叔樊麵無表情,季疏浚一臉焦急,那壯年男子一副事不關己之狀。桑陌再把目光移回白髯老者身上,隻見他目光炯炯盯著自己,桑陌心中,忽然就有了計較,緩緩點頭:“救。”
“哦?”老者好似來了興趣,“你若救他,他再去作孽,豈不是害了別人?為何還要救他呢?”
桑陌抬頭,目光清亮:“醫者不是判官,從何得知此人是惡是善?人言可畏,作惡者也未必就是心甘情願。不若先救好了他,再作打算——此人該亡不該亡,自有蒼天斷決。”
老者聽了這話,也不做定奪,隻是看著桑陌,目光憐憫,良久,長歎一聲。倒是旁有一人不屑:“小娃兒說說容易,要是真有其事,還不知怎樣呢?”桑陌一看,是伴在老者身邊的壯年男子。
桑陌點頭:“這位伯伯說得不錯,桑陌年紀還小,也未曉醫術,這樣原是口說無憑。可是桑陌如今當著祖爺爺和各位叔叔伯伯的麵立誓,今日所言,日後如有半點違背,定叫桑陌天打雷劈,死無葬身之地。”說罷便跪下,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老者歎道:“可憐這樣小的年紀,便有如此境遇,如此胸懷。也好,就留在我身邊……”桑陌大喜,剛要跪下稱“師父”,老者又加了一句:“留下你,是憐你孤苦無依,但祖上的規矩也不能壞,老夫且問你,若留你做個打雜的,你可願意?”
桑陌滿腔熱忱恍若被人從頂心潑了一盆冷水下來,衝的連個渣子都不剩,心道天下可做工的地方多了去了,何必非要來找季家?遂緩緩搖頭:“不願意。”
季疏浚大急,剛要說話,被七叔季叔樊一把按住,以眼色示意侄兒稍安勿躁,接口道:“適才還口口聲聲說不怕苦,願吃苦,連這麼點委屈都受不住,還妄談學醫?勸你早日回家去,以免半途而廢,害人害己。”
桑陌被當頭棒喝,望向季叔樊、季疏浚,見叔侄二人都嘴角帶笑,忽然間明白過來,連忙跪下:“桑陌錯了。祖爺爺,桑陌願意留下來。”此言一出,隻聽季疏浚長出了一口氣,上前拉起桑陌,轉向季峭辰,笑道:“曾爺爺,浚兒不是還少個書童?這下正好,也不用費心去挑了。”
季峭辰擺手打斷季疏浚的話,對那壯年男子說:“仲樊,東藥房不是還缺個藥童,我看這孩子手腳也麻利,便分去你那兒,補個缺吧。”季仲樊點頭稱是,便領了桑陌,去東藥房掛了名字。
不想這般輕鬆就進了季家。
不多時,季家人就都知道大少爺季疏浚有了個新的玩伴。下人們常見兩個小孩子,偷跑出來,坐在花樹下,背醫術。季疏浚說一句,桑陌便鸚鵡學舌地背一句,等桑陌背熟了,季疏浚再慢慢地給她講解,一字一句,藥性藥理,醫術醫德,季家四百多年的功績,在一個孩子口中,漸漸生動,桑陌聽得心向往之,覺得即便隻是聽季疏浚講解也是一種偷來的福氣。這樣想著就會怯怯的問季疏浚——這樣偷著教她,要是被發現了怎麼辦?季疏浚總是滿不在乎地笑,說自己是最受寵的長房嫡孫,誰能拿自己如何?完全一副被寵壞了的小孩子嘴臉。桑陌就笑他沒羞。兩人總是要在樹下鬧上好一陣子才肯罷休。
有了季疏浚這個小師父,桑陌在打掃藥房的時候便留了心。常常自己猜測這種藥材叫什麼,那種藥材又叫什麼,那些幹枯的草,死去的精靈,慢慢化為原型,與季疏浚的描述一一對上了號,在桑陌心裏活了過來。
不到自己當值的時候,桑陌就常黏在醫堂,看季家子弟出診行醫,總是支著耳朵,唯恐漏聽了一句——遲遲得不到的,才會格外珍惜,始終把她關在醫道門外,才會絞盡腦汁地窺視門徑——季峭辰季老爺子是這樣想的吧。僅僅是這樣,桑陌便覺得滿足。那些輕緩的日子,溜過去,連影兒也不曾留下一個。一晃兩人都已是十幾歲的少年。季疏浚已經束發加冠,而桑陌也已經長成豆蔻年華的少女,明麗鮮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