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安五年,時值盛夏,屋子裏雖點了香,卻也遮不住那種行將就木的腐朽氣息,那種味道如影隨形,死死纏在人身上,季家人雖是見慣了生死,可是看著一向強健的老族長忽然倒下,在短短幾日之內,如融雪一般消逝,都有一種心驚的感覺。季峭辰已經不省人事多日,今天不知怎麼就忽然轉醒過來。家裏人心知肚明,叫了全族跪在屋外,隻有幾個嫡係在屋內近身侍奉。
卻聽季峭辰長歎一口氣,道:“老夫在世八十餘年,如今才看得通透了些,想我季家救死扶傷,懸壺濟世,四百二十年來,活人無數。季氏先祖,開山立派之時,可有什麼姓氏之分,男女之別?醫家眼中,本就眾生平等,倒是我們後世講起這門戶之見來了。讓我泉下有何顏麵去見季家列位祖宗?”說到這裏,也流了兩滴渾濁的淚,掛在眼邊,見者無不心酸落淚,季疏浚膝行幾步,撲到季峭辰床前,泣不成聲:“曾爺爺,您一生德行昭著,何苦如此罪己?”
老者氣力不濟,隻閉了眼搖搖頭,歇了一歇,才開口問道:“桑陌呢?那丫頭在哪?”
大家不想季峭辰在臨終之時倒提起一個外人的名字,忙傳了人去喚桑陌。不多時,桑陌便到了,彼時她已經是十三歲的少女,卻依然穿著小仆的衣服。眾人見了她,讓出一條道來,桑陌急行幾步,跪在床前,泣道:“祖爺爺。”
老人掙紮著說道:“好孩子,難為你還為我這老骨頭撒幾滴眼淚。這麼多年苦了你了,大家也算是看著你長大,我這冷眼瞧著,這五年你偷學的藥性醫理,比我家正經學藝的孩兒,怕是還要精進些。”
桑陌聽了這話,慌忙道:“桑陌知錯,再不敢了。”隻說得這一句,便嗚咽得再說不出話來。卻沒有想過,若無季峭辰季老爺子的示意,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偷藝如何能得逞?老者卻閉了眼,不願說透,四下寂靜無聲,隻有偶爾的抽泣聲響起。季峭辰神誌一片恍惚,隻覺得匆匆歲月一晃而逝,再睜眼,隻見得這兩個孩子,和璧隋珠一般,熠熠生光,老爺子強打起精神,明明已經是油盡燈枯之時,卻勉力擠出一個笑容,顫巍巍伸出一隻手,桑陌忙用一隻手托住老人的手,把另一隻手交到老人手中,季峭辰又道:“浚兒……”季疏浚也忙伸出手來,老人把兩個孩子的手貼到一起:“曾爺爺知道你們的心,今後你們兩個,便一道兒,互相幫持著些吧。”又對桑陌道:“以後你也算是我季家的弟子,我是教不了你什麼了,往後醫術上若是有什麼不明白的地方,便問出來,季家上下,雖不才,可於醫道是精通的,也不會欺瞞了你。”
桑陌心中悲喜交加,連忙磕頭:“祖爺爺大恩,桑陌沒齒難忘。今後定當兢業勤勉,攻習醫術,報答祖爺爺,季氏大恩大德。”
季峭辰低咳了幾聲,微微點頭,又喚:“浚兒……”
季疏浚哭道:“浚兒在這……”
“你是我季家長房嫡孫。你爺爺去得早,你爹又行蹤不明,我思前想後,能指望的,便也隻有你一人了。趁這把老骨頭還有上一口氣,曾爺爺就把季家上上下下百十來□□給你。你……”
季疏浚大驚,剛要推辭,老人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慌了所有人的心思。早有醫術精湛的叔叔伯伯在旁候著,見此情狀,快步上前。便有下人把兩個孩子讓到外間。
季疏浚緊緊拉著桑陌,眼睛卻死死盯著內室。桑陌第一次見他如此茫然無措,隻能看著他,眼淚滾珠似的,劈啪往下掉,打在青磚上,榆錢大的印子,哭的人心都碎了。桑陌回憶起這幾年的點點滴滴,不住哽咽,握緊了季疏浚的手。
兩人哭得昏昏沉沉,也不知過了多久,隻聽得內間一陣慟哭,季疏浚“蹭”地站起來,哭喊著:“曾爺爺!”七叔季叔樊打了簾子出來,也是淚流滿麵,隻說得“浚兒”兩字,便泣不成聲。季疏浚撲到季叔樊懷中,哭得昏死過去。大家又亂作一團。
元安五年夏至,季家第十四代族長季峭辰溘然而逝,駕鶴西去。季家大喪,世家皆來吊唁。桑陌隨季疏浚穿重孝,跪在季峭辰靈前。因為季老爺子臨終前的一席話,桑陌在季氏弟子譜上終於有了一席之地。而此時距桑陌初來季家,已過去整整五個年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