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乞丐
“轟隆…隆…”一聲接一聲的炸雷,從陰沉的蒼穹中直劈下來,雨滴打得路邊的大樹嘩嘩亂顫,地上堆積著被狂風刮斷的樹枝,泥濘的路上已經不見一個行人。
蓮台山腳,一個茅棚,似乎要被這風刮飛一樣,在暴雨中簌簌發抖。這是一家簡陋的小酒鋪,專供行人歇腳飲食。
小夥計十六七歲,殷情靈巧,此處隻有這一家酒鋪,生意雖不怎麼興旺,卻也過得去。
茅棚裏,幾個客人又被大雨困住了。
“這雨怎麼就沒個停呀,下了幾年的雨,這家還回得去嗎?都變成泥沼了,唉。”一個灰衣老者感歎到。
“作孽啊,哪還活得下去啊?我們那的人都到北邊逃命去了。”身旁一大漢接口。
“是呀,中州的人都活不下去嘍!”
“我告訴你們,聽說啊,這雨是仙人做法召來的!是七年前那場大戰中仙人召來的。”一個微胖的商賈模樣中年人說道。
“我也聽別人說,前幾年,冤殺了好多忠臣良將,怨氣衝到天宮,老天爺發怒了降罪呢!”
“你們說的不對,是七年前仙魔大戰,那魔王被打敗後,一怒就在桐山上空捅了個窟窿,就把這天給捅漏了,才下了這麼多年雨的!這可是真的,我表叔說他親眼看見的,桐山上空有個窟窿呢,大著呢。”又有人插口。
“胡說,桐山上住著的可都是神仙,魔王怎麼會在那裏捅?”老者反駁。
人們猜測著,議論著,“喀啦”又一聲驚雷,震的棚內眾人渾身一顫,似乎這雷正劈在這茅棚上,議論聲戛然而止,隻剩下那劈裏啪啦的雨點。
棚外,灰蒙蒙的一片,象被一塊灰幕擋住了視線,隱隱約約,雨中一條瘦弱人影一瘸一拐的走近,在茅棚邊停下,他一條手臂用破布條纏裹著掛在胸前,另一隻手拄著根奇怪的棒子,身體的重心都壓在一隻腳和那根棒子上,另一條小腿卻萎縮成一截枯骨。
他艱難地轉了轉身體,把整個上身都壓在那根棒子上。
“老板,行行好,給點吃的吧。”聲音沙啞艱難。
眾人的目光都移在這瘸子身上,隻見他破衣爛衫,渾身濕透,上麵沾滿了泥濘,很明顯,他這一路,不知道摔了多少跟頭。散亂的長發貼在額前腦後,臉上身上滿是惡瘡膿腫,有些正結著黑紫的血疤,有些正淌著黃綠的膿水,已經分不清這人原來的相貌和年紀。
眾人一陣惡心,靠近門口的幾人端起自己的酒壺酒杯,朝裏麵的位子重新坐下,更無一絲憐憫。
“小叫花子,又是你,給我滾的遠遠的!”小夥計怒道,隨手抄起掃帚砸去。
乞丐無力躲閃,在眾人的哄笑聲中被掃帚砸中,直直向後栽倒,躺在泥水裏,那棒子也撒手落在一旁。
大雨滂沱,衝刷著他的身體,他卻一動不動的躺著……
“不會死了吧?”哄笑聲漸漸停下,“小二,去看看,別出人命了。”
小夥計也有些慌張,走到棚邊向外探頭,頭發立刻淋濕了,他一個激靈縮了回來。
“喂,小叫花子,死了沒有?沒死就給小爺我爬起來!娘的,躺這裏挺屍呢?別擋了我家的財路啊,等掌櫃的回來,看怎麼收拾你!”
吆喝嚇唬幾句後,見那乞丐還是沒什麼動靜,他想伸腿去踹,又被雨淋了回來,他轉身找了根竹杆去捅,暴雨中已經看不清那裏還躺著個人了。
良久,那乞丐艱難的坐起,艱難的翻身,一下下爬到棒子旁,拄起棒子,顫抖著站起,每一個動作都那麼費力,那麼緩慢,雨水不斷的澆在他頭上,臉上,身上,他大口大口的喘氣,搖搖欲墜。
“怕了你了,進來吧,角落裏蹲著去!”小夥計實在怕人命出在自己手裏,妥協著吆喝,把乞丐叫了進來。
“謝謝老板,謝謝。”
乞丐咕噥著,踉蹌著走到一邊,找了個角落蹲了下來,所過之處,一道泥水。
眾人立刻往遠處挪了挪,仿佛那乞丐身上的惡瘡會傳染似的。
隻是那老者搖了搖頭,用筷子夾起一塊肥肉,站起來走在乞丐麵前,半俯下身,將肉輕輕放在乞丐胸前掛著的臂上。
“小兄弟,吃吧。。。”
“真可憐啊。”他眼中滿是同情,“唉,別看了,吃吧。”
乞丐又望了老者一眼,丟下手中的棒子,顫抖著抓起肉來往嘴裏塞,惡狠狠的嚼著,咽著,似乎想連手都一起吞進肚子裏去,眼中流下二行渾濁的淚水。
他已經餓了好幾天了,他恨自己,恨自己沒用的身體,為什麼會淪落到這種田地,他恨師傅,恨師傅為什麼不來找他,其實他知道,師傅恐怕已經凶多吉少了。
“小兄弟,你慢點吃,唉……”
老者一聲歎息,走回自己的座位,看看棚外的大雨,又轉頭看了看這乞丐,“你叫什麼名字啊,怎麼落得如此……”
乞丐正挨個吮著手指上的油水,又去舔手掌,他聽見問話,感激的看向老者,“我叫李月。”
乞丐又垂下腦袋,“我在戰場上受了傷。”
“哦?你是兵丁?聽說北邊長年累月的打仗,你是在那裏受傷的吧。”
“不是。”乞丐緩緩搖頭,“是西邊。”
“西邊?”老者麵色變了變。七年前西邊那場傳說中的大戰,流傳極廣,眾說紛紜,卻沒有一個人真正見過。
最被老百姓認可的是,遙遠的西方有一個魔國,那個國家全是妖怪,七年前,魔王帶領手下十大妖魔遠征而來,一路上見人就殺,村落城鎮夷為平地。後來仙人出手,跟魔王大戰三天三夜,直打得天崩地裂,地動山搖。最後所有人都死了,接著就下了這七年的雨,西邊那一片廣袤的土地便淪為一片蠻荒沼澤,再無人敢進出。
這小乞丐竟然說自己是西邊戰場上受的傷,這……老者又一轉念,這大雨整整下了七年,雖然時大時小,但始終沒有停過,難道說真的和七年前的大戰有關。
乞丐的回答引起了眾人的興趣,他們又重新把目光投向乞丐,饒有興趣地七嘴八舌問個不停。
但乞丐沒有再說一句話,呆呆的低頭看著地麵。
天色越來越暗,雨似乎小了許多,山道上偶爾出現一兩個行色匆匆的路人。
眾人意興闌珊,紛紛披上雨具撐開油傘結帳離開。
最後,老者也撐開雨傘,回頭又看了看那乞丐,乞丐還是呆呆的坐著。
“唉……”老者搖了搖頭,臉上盡是憐憫,轉身向外邁步。
“大叔,等等。”身後傳來沙啞的聲音。
老者回頭看向乞丐,“是在叫我嗎?小兄弟,還有什麼事,要我幫忙麼?”
“不是,不是的,”乞丐搖搖頭,“大叔,我是想問您,您叫什麼名字。”乞丐囁嚅道。
老者微微笑著,自己問了他的姓名,也當告訴他自己叫什麼。這小乞丐是想報恩還是想無賴於自己?嗬嗬,也沒什麼關係。
“老夫姓吳名鋒字伯剛。”言罷,他舉起油傘徑自離去。
“姓吳名鋒字伯剛,吳鋒吳伯剛……”乞丐重複著,“大叔,我叫李月!!!”
“打烊了打烊了!小乞丐,你也快走吧!小爺我還要整理收拾呢,別在一旁礙眼,喏!把那包剩飯拿了趕快走,以後別來了!”小夥計吆喝著驅趕李月。
“快走快走!下次再來,看我不把你另一條腿也打斷。”
李月踉蹌而起,努力穩住身體,抓起那桌上的油紙包,“謝謝老板!謝謝!”
“羅嗦個屁!快走!
李月轉身,一瘸一拐的走入大雨中。
這夥計也是好人,李月心想,雖然他每次見到自己都要打罵,卻麵冷心熱,每次都不忘給自己包上殘羹冷飯,這兩年可沒少受他恩惠。
第二章斷生崖
入夜,雨小了許多,漆黑的山路沆沆窪窪,滿是泥濘。
雨水帶走體內微弱的熱量,李月瑟縮著,艱難地走著,一腳高,一腳低,忽然腳下一滑,跌倒在泥水中。
又一次艱難的爬起,他緊緊握著棒子。
夜如墨。
雨,低低的哭泣,風,幽幽的歎息。
真冷啊!!
他暗暗咬緊牙齒,慢慢的向前挪動著。
一個時辰後,他的身影出現在半山腰的一塊巨石下,那巨石與地麵間有個五尺來高兩三丈寬的縫隙,這裏是李月在蓮台山的家,是他遮蔽風雨的地方。這裏內高外低,他鋪了不少幹草破布,又在一邊挖出個小坑放入幹柴,可以點火取暖幹衣。
李月哆哆嗦嗦的將濕衣脫下,鋪在火堆旁,在幹草堆裏取出一個皮袋子來,他伸手輕撫,手上隱隱散出一股白氣,白氣觸及,袋口鬆開,他從中取出一根扭曲著的奇怪木杖。
那木杖小臂長短,拇指粗細,通體墨綠,頂端鑲嵌著一顆杏核大小的水晶,這是李月當年從戰場搜刮來的聖教法師的法杖,象這樣的法杖,他撿了不知多少根,卻隻能用來生火……他的靈力太弱了,又怪病纏身,即便是稍一運氣,也會痛的萬箭鑽心。
他握杖向那柴火輕點,一股細小的火焰從杖頂水晶噴出,火堆點燃後,他轉身收好木杖,又將皮袋塞入幹草深處,赤裸著坐在火堆邊發呆。
火焰熊熊,映紅了他的身軀,右臂和左小腿已經完全萎縮變形,右邊手掌隻有左手一半大小,皮膚焦黃,幹枯如柴。身上皮膚遍布毒瘡,流膿潰爛,新疤結舊疤落,沒有一處完好,慘不忍賭。
這些,李月卻從沒感覺到過一絲痛癢。
“七年了……”李月喃喃的說,他逃出那地獄般的戰場已經七年了,七年來的世態炎涼,人情冷暖,不堪回首。
夜寒如冰,他瑟瑟作抖,師父的話仿佛在耳邊回蕩,“阿月,你還好嗎?”
“師父!!!”
鼻子一酸,兩行熱淚順著他的麵頰滑落,他用手背去擦,卻怎麼也擦不幹。
“師父,你在哪???我找不到你,我找不到你啊!!!”
那也是一個冰冷的雨夜,他靠在法台一側,眼裏充滿了血絲,望著那無盡的黑暗。
“阿月,你還好嗎?左手疼不疼,來,為師這裏有一粒補元丹,你吃了吧。”
“師父,我沒事!您留著自己用吧。”
師父笑了,深深的皺紋緩緩散開,一道暖流在李月的心中湧動。
“師傅,這場仗何時才能結束?”
“結束?”師父重複著,似乎在問自己,他搖搖頭,“快了吧。”
“結束後您就能帶我去您所說的世外仙山修煉了?”
“嗯,結束了就去。”
“那裏真的很美嗎?”
“很美,很安靜,”師父悠悠的說,“那裏一百年,就如一刻,一刻,就如一百年。”
“一百年,就如一刻,一刻,就如一百年……”李月喃喃自語,眼前的篝火越來越暗。。。
忽然,李月發現了有光點在閃動,他一下子跳起了來,回頭急道:“師父師父,你看那是什麼?飛的好快呀,是不是向我們這來的?”
師父猛的睜眼,隨著他手指方向凝神望去,果然,是有一團團白光正急速接近!
“轟!~~~”
師父大喊:“阿月!抓緊了!!!”
他的身體顛簸起來,一道白光猛的掠過,空間都好像扭曲了!他死死的抱著什麼,旋轉著向下墜去!
“啊!~~~師父!!!救我!!!”
好像過了很久,很久,李月睜開眼,麵前是師父蒼老的麵容,師父正對他笑,笑得那麼慈祥,那麼溫暖。
“師父!你終於來了!!!”李月撲進師父的懷中,痛哭失聲,“我終於找到你了!!!師父!!!我手斷了!腳也斷了!您再不來我就活不下去了!!!”
師父的身體堅硬,冰冷,就好像一塊頑石。
李月還在哭著,忽然,他發現了什麼不對,猛的抬頭,師父依舊在微笑,笑容卻有些古怪,陰森森的。
一陣寒意湧了上來,李月一點點的向後挪。
“師父,你怎麼了?”
師父笑意更盛,眼中燃起綠幽幽的火苗。
“師……師父,你……你不要嚇我……”
“嘿嘿嘿嘿。。。”
師父的臉開始扭曲,枯萎,燃燒!
“你,你不是我師父!!!”李月尖叫著,他想跑,卻一下子摔倒在地,仿佛被什麼重重的壓住了,一點力氣也使不出。
“嘿嘿嘿嘿。。。”
那個綠幽幽的骷髏慢慢的湊到他麵前,猙獰的笑著。
“奪舍!!!”
頓時,骷髏化作一道綠煙從他嘴裏鑽了進去,越鑽越深,越鑽越深!
“啊!!!”
李月大叫著,猛的坐起,額上全是冷汗,眼前的火堆已經燃盡,外麵天色大亮,不時有冷風灌入。
“唉……原來是一場夢……”他無力的歎息著,“這樣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去死吧,我還是去死吧……”
……
蓮台山,斷生崖。
崖前,灰暗的天空連著灰暗的雲,已經分不清哪邊是雲,哪邊是天。
絲雨如織,在滾滾雲霧中哀傷的歌唱著,落入那深不可測的崖底。
一位衣衫破爛的老者,在綿綿細雨中靜靜的坐在崖前,仿佛一塊岩石,花白的頭發與眉毛胡子連成一片,被雨水濕濡著貼在臉上,遮蓋著麵容。
他身後,崎嶇的山路上,雜草叢生,在石縫中倔強地迎著雨水。一個瘦弱的乞丐,如同那雜草般瘦弱,一瘸一拐的向崖上走來。
那乞丐破舊的衣衫濕答答的,手中依然拄著那棒子,老者動也不動,乞丐慢慢走近,沉默著與他並排坐下,呆坐在這雨中,望著崖外雲海浩瀚。
不知過了多久。
突然,身邊響起一個低沉蒼老的聲音。
“是時候了,是時候了。”
那乞丐愕然轉頭,呆呆地望著這老頭,自從兩年前他把自己從崖前拎回來之後,可是再也沒有動過一下,說過半句話。
“你可以跳下去了。”老頭還是靜靜地坐那裏,似乎那聲音不是從他的口中發出。
乞丐張大嘴巴,他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麼?”
“你不是來跳崖的嗎?現在可以跳了!”乞丐並未看到老頭的嘴動過,但這聲音確確實實是從這老頭嘴裏發出的。
“啊?”
“啊什麼?快跳!”
“你……”乞丐神色古怪,“你你你在說什麼?”他想確認一下。
“讓你跳你就跳,哪那麼多廢話!”
“你不是不讓我跳嗎?這兩年,你不是都在這攔著我我不讓我跳嗎?”乞丐總算聽清楚老頭在說什麼了,他想,這老頭是不是瘋了?哪有叫人跳崖的?
“那是還沒到跳的時間,我就是現在讓你跳下去,”老頭似乎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麼。
“現在?為什麼?”